第63章 ☆、五
我穿過迷返林後一個人跌跌撞撞的走,竟走出了樹林,終于看見鬼水湖,這片樹林将眼前的湖和伏羲教大殿團團緊圍,若不是活死人出沒的地方,确有與世隔絕的清高味道。鬼水湖并沒有我想的那麽大,湖面小小一圈,周遭寸草不生,若游船也不過是分分鐘便可到達彼岸,與其說是湖倒不如說是一口巨井。而伏羲教的主殿和一座白塔緊挨着湖邊,像一口破敗的就要栽進湖中的巨大棺椁。
大概是因為樹林中起了大火,伏羲教的活死人都進去查探,已經殺到眼紅,湖面周遭已經空無一人。
我正想去白塔,身後卻傳來了踩碎樹枝的聲音,一把刀重重壓在我肩上,“駱姑娘想去哪裏?”
小椴王爺終于還是趕了過來,其實我與他之間不算是撕破了臉皮,所以我也不打算在這種勢不均力不敵的情況下把關系挑明,可是他以這樣的形式打招呼,大概是想撕破我的臉。
“駱姑娘跑的可真快,連我的狗都跟不上。”
我輕輕推開肩上的刀,笑,“林子裏有那麽多人,霧氣又大,走散了是很正常的。”
“接下來你可以緊緊跟着我,寸步不離,免得又走丢了我不好對衛小川交代。”
我點頭說是,回頭看着他的模樣卻再笑不出來了,他身後站了七八個追雁堂的人,幾人身上四處都是刀口,其中一人的刀上纏着衛小川的那把掌心大的金算盤,算盤已經被血浸透,可就算是燒成一把灰我也認得出。
他見我看着,就将金算盤扯下丢在腳邊,“你喜歡的話留給你,算是個念想。”
我恨,多想拿起匕首殺了他,把他的皮肉一寸寸的剮下來,又想把金算盤抱在懷裏——那是衛小川最喜歡的東西,可是我不能,人在傷痛的時候弱點太多,只有仇恨才讓人強大,我近乎平靜的笑着。
“王爺自己留着吧,畢竟是你的親弟,回去對你爹也有個交道。”
“交代?我為何要交代他的事?其實我對小川一直很尊重,是死是活畢竟是他的選擇,只不過這件事上他站錯了邊。我早該知道他改變主意把舍利子丢進湖中是有原因的,原因是什麽我還在猜,但是八成和你有關。”他笑了笑,轉身望着身後的路,“或者和他有關。”
穆懷春不知何時已站在最後一層霧外,他那樣安靜的站着,血從膝蓋肩頭細細流下,片刻在腳邊就積成一灘,我第一次看見他的眼眸裏有赤色的光,像一只真正的夜叉,渾身都是騷動的殺氣。
“和舍利子有關系的人是我,你放她走。”
“我誰也不打算放走。”
“沒有商量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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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
“也好,那就一起死在這裏吧。”
小椴王爺下意識用刀擋着劍鋒,卻未想到穆懷春這劍卻對着他右肩,他急忙偏轉刀鋒,卻沒料到每一次迎住的都極快極狠,刀面在五招之內就已經龜裂,他顯然低估了穆懷春的武功,連退了幾步,腳跟插在泥中。
兩人正僵持,穆懷春身後不遠處冒出一群江湖人,不分青紅皂白就沖了過來,我乘幾人都失神用匕首對着小椴王爺的後頸:“叫你的人去截住那些人,否則要你死。”
他顯然沒料到會是這個場景,大概算計着穆懷春死後自己未必扛得住,便連忙下令讓自己的人擋了上去,急着求和:“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我們先聯手,等過了這一劫再打。”
這話顯然說的早了些,等我們回神時已經有大批人馬湧出樹林,迷返林的上空已是滾滾濃煙,遮了半數天光,火勢随着大風一直朝東,把人群帶到了湖邊,有江湖人也有伏羲教的活死人。剎時間一陣大風起,吹得人眼迷離,好似在夢中,穆懷春在煙中将小椴王爺逼到湖邊,一腳将他踢下去,便拉着我往白塔上跑。
這路原本短短一段,卻好像經歷過硝煙戰火,我一時以為這是非人世的畫面。
我們砸開了白塔門上的綠銅鎖,一路往高處跑,隔着那一扇門我聽見有人喊:“穆懷春在裏面,他是舜息,殺了他。”
我愣愣望着他,以為我聽錯了,我一直以為的秘密原來他們已經知道了。一直到我們到達塔頂,喘上一口氣,我才有機會問他,他卻只專心用披風擦着驚香,将劍依在牆邊,“這些事遲早會被知道,這就代表不管以後我會不會正常,在他們眼裏我都不是一個正常人。”
從高處望着塔下那些正在砸門的江湖人,筆直的塔面上有幾個活死人正在攀行,我甚至看見了沁蓮,她面色猙獰,眼底又綠光,有一股成魔前的戾氣。
我問他,“你猜從這裏跳下去有幾分存活的可能?”
他望着腳下,風從臉頰過,吹起幾縷青絲又觸到眉間。
“沒有存活的可能,我親眼見過舜息将活人從這裏抛下,沒有一個活着爬上來。”
“你親眼”
“恩,有一些時候我會從舜息的意識裏蘇醒,”他輕聲說,“我以為只要奮力掙紮就能贏他,但是事實并非我的想當然,你知道被人奪去意識是怎樣的感覺嗎?那感覺,好像漂浮在一片黑色的海裏,沒有意識,沒有痛覺,不知道自己的軀殼到底做着什麽。
起初的幾年我時常會從身體中蘇醒一瞬間,有時眼前是不認識的字跡,有時身邊是并不相識人,那感覺好像從一扇空曠的窗看外面寂寥的風景。
我十七歲的時候試圖逃走,卻被伏羲教的盲從者抓住,他們隔開自己的頸脖,逼我喝人血,我殺了他們所有人,整整三十個人,那時我望着自己沾滿血的身體才知道我渴望沉睡,回到那片海,不管自己的手到底殺了多少人,我已願意讓出軀殼,生死都與我無關。”
但是我感激你,因為有你,我才願意醒着,每天看見日出,夜裏聽着蟬鳴,我願多撐一年一天一刻,我願意看看世間的事和人,他們被你說着,被你看着,總是多了一些趣味,我更願意看着你在眼前的畫面裏,安靜的也好,哭泣的也罷,我都想看。”
他突然安靜,然後回頭溫柔笑着,“我這樣說,你喜歡嗎?”
那仿佛永恒的一刻,我竟什麽也說不出來,只能聽着,望着,看着,耳邊是呼嘯的風聲,他好像紙鳶,只要我松松手指就要飛走。
那塔下的門很快被破開,我聽見刀劍磨在牆壁上的聲音,還有高亢的怒吼聲,我們竟是被活人逼到絕路。
他接過我指上的後土戴在自己手上,然後擡起手放在我頭頂像撫摸,聲音像呢喃,以他曾經佛門弟子的身份為我加持。
他說:“願你接納一切,一世長安。”
他就那樣看着我,只往後退了一步,身體便像一把散沙被風帶離了白塔。
我眼前的世界突然變成蒼白一片,自己像一片羽毛,飛向和他完全不同的世界。
***
我醒來的時候,正躺在衛小川的屋中,屋內有一股甜膩的味道,是紅棗粥,他背對我,正小心盛着粥,聽見我叫他正準備回頭,卻一不小心将粥灑在手上,回頭時已是嘶牙裂齒的一張怪臉。
“睡了十六天都沒醒,沒餓死你真是個奇跡。”
我擁抱他,把臉埋在他腰間,溫熱的窒息的,我們都活着,真好。
他囑咐我靠着,然後遞上熱粥,問我是不是做了什麽噩夢。
我說我夢到他死了,夢到我們去了鬼水湖,夢到穆懷春也死了。
他露出無奈的表情,嘆道:“穆懷春是誰?不要把活在夢裏的人帶到這裏好嗎?你快喝粥,喝完了帶你去買新衣裳。”
我點點頭,靜靜喝着沒有說話,而他還在喋喋不休,數落我這副懶惰的身子。
“駱福如,你頭回欠我的三千兩銀子怎麽還啊?”
“還不了就給我做奴做婢吧。”
“你上個月砸了一塊上好的古玉。”
“打算怎麽還?”
“還有你拿去當鋪的我的唐三彩。”
“還不起就肉償好了。”
外面已是入夏的夜,蟬鳴徹夜,風從窗隙穿過,燭火在顫抖,我輕輕笑着,內心卻越發平靜。
“我沒有欠你銀子,沒有砸你的玉,你也沒有唐三彩,穆懷春也真的死了。”
他拿湯匙的手微微顫抖,他說:“我真希望你都忘了。”
“我也是。”
那天衛小川混在人群中趕到白塔,他看見我墜下白塔,便縱身一躍抱着我跳了下去,幸而落在湖心,一路奔走後我們離開了南疆,我沒問他在湖裏有沒有看見穆懷春,我不敢問,我恨這樣的自己。
江湖上的消息傳的很快,在我醒來之前已經傳說舜息被衆英雄推進鬼水湖,他撞破自己設下的禁锢鬼魄的結界,被三千怨怒的厲鬼撕裂了魂魄,灰飛煙滅,一夜之後伏羲教衰亡,鬼水湖的水竟也空了消失,只在南疆的大地上留着一個巨大的深洞,裏面空無一物,紅蓮舍利也不見蹤影。那些毀滅邪教的英雄成了武林的标榜,倍受嘉獎。
同樣墜入湖中的還有蒼崖山莊最後一個人駱福如以及有另一個朝堂身份的衛小川,英雄們紛紛跳進湖中卻沒找到人,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說到此處多少讓人嘆息。
衛小川将從茶館聽來的這些話告訴我,他心裏憤憤不平一整天:“那些畜生從來就沒有想過要救人,我就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傳言。”
傳言,多數都是不要臉的人為自己捏造的夢。而英雄,多數是貪生而留下的幸存者,我還以為他早已習慣這樣的江湖。
但其實,習不習慣已不重要,我們已離那越來越遠。
開春的時候嬰寧來這衛小川這棟隐秘的住處找到我,她說已盡力将小豆子送入私塾,可他不愛四書五經,卻愛上畫美人像,帶着我給他的銀兩在城中開了一個小畫攤,但凡美的姑娘就分文不取,我聽着心頭溫暖。
我讓嬰寧把衛小川帶回的驚香送給了小豆子,并給他下我所有的銀兩。
中秋時候我給嬰寧拖去書信,想勞煩她把小豆子帶到這來,但嬰寧告訴我,他一天走後便再沒回去,也沒有留在街口處賣畫,有人說看見一個胖乎乎的小少年獨自出了長安城,帶着一把蒼老的劍向着北邊去了。
我和衛小川去找過他,沿途聽一個老伯說一個小胖墩幫他劈了一天柴又送了一副畫給他,以此換了三天的幹糧,他用來砍柴的刀更像一把劍。
我站在遙遙的路邊望着滿天的霞雲終于覺得解脫,小豆子始終是把揮刀的機會留給了凡塵的瑣事,他背對血雨腥風,面朝天外清風,這一生定會走的安然惬意。而我們終究不能成為他的牽絆。
我可以想象他坐在陽光下,與滿街凡塵舊事擦肩而過,頭頂是光華,手下是世上最美的姑娘。
白駒過隙,轉眼又是一年春,春光總是太盛,像給了生命一場華麗的告別,讓人不忍直視。
那天衛小川誕辰,他喝醉了,他說了太多,他說他多想讓一個姑娘快樂,多想給她完滿人生,可惜人家不愛他,所以他沒有這樣的能力。我從來沒聽他說過這一茬,想他又花心蘿蔔似的栽進了新坑也懶得理會,就自顧自酌酒。
他蒼茫落淚的景象卻不像是僅為一個新歡,我突然想起了很多的事,仿佛那些舊日已經快要淡去的回憶全部聚攏,眼前又重現多年前的光景。
那一夜我終究沒有告訴他,他與嬰寧的書信我早已偷偷看過。
其實穆懷春在相識我之前就知道我的一切,他知道是駱生拿走了一片舍利埋在了我的肉心中,偏偏上天作弄,我卻嫁給了他,所以他休了我。那個在迷返林留宿的夜晚,他找到衛小川,将我托付給了他。
我真傻,穆懷春怎會猜不透我那些心思,他早已準備自己入湖。他只知這是對天下最好的答複,但他不知這對我不是。
多希望,希望我們最好不相知,最好不相伴,也不要相誤。即使他當年手起刀落殺我于無情,我也不恨,畢竟是我用他的痛苦換了自己多年時光。
但我畢竟沒有他們那樣痛苦,只因有一件事我一直沒說。
兩年後衛小川的母後病死宮中,他了無牽挂也不再托付宮內人送出消息,那避暑山莊早已不再葺,他帶着我去了距離長安不遠的深山中,買了一處山宅,家中十三個仆人均衷心相随,我問他怎麽舍得離開塵世,不再尋覓新歡?他笑,說已經心灰意冷了。
那處門前有山澗,真是依山傍水。
那一日,我正在院中種柳葉桃,突然聽見院門被人叩響,開門時,門外已空無一影,只有漫山艾草随風擺,艾草中有一塊巨石,我的後土在陽光下熠熠發光,我緊緊将它握在掌心卻不打算追上山路。
回到院內,衛小川随幾個仆人又上來拉住我,把我的小鋤頭丢進池塘,他把我往屋裏抱,依舊喋喋不休:“我好不容易在山裏找到這風水寶地,你就不要再種柳葉桃了,好毒好造孽啊。我救了你就是給了你第二次生命,你的生命就是我的,所以我說一請你不要說二,我告訴你往東走你就撒丫子跑,聽話。” 他是什麽時候變得這麽霸道的,換做是平常我可能會揍他。
但是今天我不想。
我再不追究前因與後果,也不再追究聚散離合,我遇見,我感知,我接納,我也會等候。此生守一處幾畝花田,看一片雲舒雲卷,只要安然,只要相信,定會等到千裏之外的那人踩着七彩祥雲趕來見我。他說的不錯,今日別日,一世長安。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結局仿佛不痛不癢的,大概是我拖延太久,最初設想的結局都有點無感了,見諒,期望下篇文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