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犯錯

傅越今日來到相築事務所,感覺氣氛有點怪怪的。

看起來一切照常,江開誠不在,而蔣為和楊桔、寧宛元人都在座位上,跟傅越打過招呼之後就安靜低頭做自己的事,但傅越總覺得空氣中彌漫着一種古怪的氛圍。

傅越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沒過多久,寧宛元就發來一條消息。

-傅老板,我有點事想跟你說,可以出來一下嗎?

傅越看了一眼寧宛元,明明人就在這裏,有什麽話不能直接說,疑惑歸疑惑,他還是發了一句好。

寧宛元手上拿着一沓東西,先走出了工作室,傅越等了一分鐘,也走了出去。

走廊上,寧宛元将手上的資料給了傅越,說:“傅老板,這是事務所這半個月的財務報表,請你過目。”

傅越接過,認真地看了一遍,接着點頭說:“小寧,辛苦了,這份財務報表沒什麽問題。”

“不……對不起。”寧宛元說,“昨天你沒來,我将財務報表交給了江老板,江老板發現了報表上面有錯誤,有點生氣,我昨天一一核對了一遍,确認無誤了,這次才敢交給你。”

“有錯誤?”傅越問,“什麽錯誤?”

寧宛元小聲說:“賬賬核對的時候,總賬和日記賬那裏不夠仔細,所以……傅老板,這次是我不小心,以後我會更加注意的,希望你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她三個月試用期還沒有過,才上班沒多久,就出現了這樣的錯誤,既愧疚,又恐懼。

傅越寬厚一笑:“這次就算了,及時發現并且能夠改正,既是教訓也是經驗,以後我相信你會做得更好。”

寧宛元放下心來:“多謝傅老板,那我先回去繼續工作了。”

“等等。”寧宛元轉過身來,傅越說:“江師兄他比較嚴格,你做錯事,他說的話可能會有點傷人,你別太放在心上。”

寧宛元笑了笑:“我知道江老板說的話都是出于好意,并不傷人。”

傅越說:“那就好,你回去吧。”

等寧宛元回去了兩分鐘後,傅越擡步準備回到工作室,在他擡步的瞬間,電話鈴聲響起。

停下腳步,看見是羅教授的電話。他接過:“喂,老師。”

羅教授說:“小傅啊,你現在有沒有空?”

“有的,老師有什麽事嗎?”

“這樣啊,你現在來一趟我家,不急,不用趕過來,也不用帶禮物,老師想介紹一位老建築師給你。”

能讓羅教授介紹的老建築師,必然是在建築界裏有些威望的,不知是何方神聖呢。

傅越說:“好,老師,我現在過來。”

“記住三不,哦,還有,也不用特意換上正裝。小傅,來吧,還記得老師家的地址嗎?”

“當然記得,老師,那等會見。”傅越挂了電話,回工作室關掉了電腦,跟工作室裏其餘人說:“我出去一趟。”

等傅越離開後,楊桔腳一蹬,轉動椅平滑地移到了寧宛元身邊,她問寧宛元:“宛元,跟傅老板說得怎麽樣?沒有罵你吧。不過應該沒有,傅老板脾氣可好了,我都沒見過他生氣。”

寧宛元十分贊同:“小桔,沒事啦,傅老板他沒有批評我,以後我小心點就好了。”

這些天以來,這兩個年紀相仿的姑娘已經打成一片了,楊桔早就希望相助事務所裏能多一個女生,寧宛元一來,她就十分高興,有空就跟她聊天吃飯,慢慢地,也跟寧宛元這樣慢熱的人給混熟了,二人成了朋友。

昨日,江開誠半點面子都沒有給寧宛元留,一發現報表上的錯誤的時候,在整個工作室裏很嚴肅地批評了她。

甚至還說了一句很狠的話——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的話,也不必留在事務所裏拖大家後腿了。

楊桔和蔣為聽得心驚膽戰,恨不得在旁邊安個隔音板,江開誠這麽嚴格,萬一以後他們也做錯了什麽事,可能也要被指着鼻子罵滾回家去,城門失火,沒有殃及池魚,但也足夠讓這兩條魚惴惴不安,哪還有膽子去幫寧宛元說話。

可惜昨天傅越不在,不然這件事絕對有緩和的餘地。

楊桔沒有幫到寧宛元說話,又尴尬又內疚,等江開誠走了之後,她跑到寧宛元的座位邊,問:“你沒事吧?”

寧宛元說:“小桔,謝謝你的關心,不過我沒事啦,這件事的确是我做得不好,江老板罵得對。”

楊桔想了想,說:“宛元,今晚我請你吃飯吧,讓你開心開心。”

“不用了,小桔,我真的沒事,我心裏承受能力很強的。”寧宛元說。

蔣為有意沖淡楊桔的內疚,說:“宛元,你就跟我們兩夫妻去吃頓飯吧,不想我們請也行,你喜歡AA就AA,走,吃飯去,不然我老婆今晚要惦記你一整晚。”

楊桔很配合地呸了一聲:“蔣為,誰是你老婆,別不要臉了。宛元,我們走。”

蔣為攤了攤手,聳肩說:“是不是只是時間問題而已,你是我老婆,這個根本性質是不會變的。”

寧宛元被他們逗笑了:“我們去吃飯吧。”

報表錯誤風波暫時落下帷幕。

傅越到了羅教授家中,按了門鈴,聽見羅教授中氣十足的聲音:“一定是小傅來了,我去開門。”

羅教授開了門,傅越恭敬道:“老師。”

“別客氣了,快進來。”羅教授拉着傅越進了門,傅越看見沙發上坐了兩個人,一個濃眉華發的老人,應該就是教授說的老建築師,旁邊還有一個年輕男人,圓下巴大眼睛,頭發很短,很精神的樣子。

羅教授先介紹了傅越:“老夏,這就是我的得意門生,傅越。”

“小傅,這是夏槐,建築界裏赫赫有名的老前輩。這是老夏的關門弟子,聶浩懷。”

夏槐。傅越第一眼沒認出這個老人,但是一聽名字,腦海裏就飛快地湧現出了這個人的信息。夏槐,今年六十六歲,是“詩意城堡”建築學派的創始人,多次參與世界知名建築的設計,曾獲國際一流建築師、中國最高建築設計獎等多個獎項,近年來常擔任國內外建築設計比賽的評委。

傅越看着自己的黑色短袖和半身短褲,陷入了迷茫。老師,見這麽重要的人物,為什麽不讓我穿正裝?為什麽不讓我帶禮物?為什麽不提前告訴我?這的确很驚喜,但這好像不是正确的打開方式。

羅教授一拍傅越:“小傅啊,發什麽呆呢,過來,坐下,坐老夏旁邊。”

過來,坐下,坐老夏旁邊……傅越機械地坐了下來,維持着嘴角弧度不變的笑容,跟夏槐說:“夏前輩,你好。”

哦,還有夏前輩的關門弟子,傅越的脖子僵硬地轉了個角度:“浩懷,你好。”

“傅哥,你好啊。”聶浩懷熱情地跟他打招呼,夏老前輩只是淡淡地“屈尊降貴”地點了個頭。

桌上擺了一整套茶具,茶壺是紫砂提梁壺,傅越對茶具的研究不多,也只能看出名字了。

羅教授開始聊家常:“老夏,過幾天你是不是又要去當那個什麽比賽的評委了?”

夏槐抿了口茶,說:“不了,今年不去了,我留在這裏,專心教徒弟。”

聶浩懷撓撓頭:“師父,你盡管去,我一定不偷懶,好好學習,等你回來。”

“我知道你不會偷懶,可你笨啊,師父不陪在你身邊,你會做錯很多事情。”夏槐說。

聶浩懷很不好意思,這裏還有外人呢:“師父……我哪有這麽笨。”

羅教授說:“老夏,這就是你不對了,徒弟,不能經常說笨的,本來不笨的,被你說着說着,可能就變笨了。弟子吧,要誇,本來不聰明的,誇着誇着,也許就變聰明了呢。”

夏槐打量着傅越,問羅教授:“那你這個呢?這個是被你說笨了還是被你說聰明了。”

傅越坐着,其筆直程度可以跟直尺相比,聽到夏槐說自己,也不敢說話,等待羅教授的回話。

羅教授笑着搖搖頭:“這個嘛,本來就聰明,說他笨也聰明,說他聰明也聰明,反正啊,是個好苗子。”

聽到羅教授這樣說,夏槐又看了傅越幾眼,才說:“看着也像。”

“打算在這裏住多久?”羅教授問,“這些年,你東南西北都住遍了,有沒有想過安定下來?”

夏槐嘆了聲:“也是時候定下來了,老骨頭走不動了,這裏挺好,風景好,人也好,而且,我還要看着這小徒弟,也走不了咯。”

傅越聽夏槐三句話有兩句講小徒弟,不由得多看了聶浩懷幾眼,能當夏槐的關門弟子,此人定是天資卓越。

但聶浩懷看起來,有點不太聰明的樣子,說話木木的,舉止呆呆的,眼神愣愣的,除了剛剛打招呼的時候靈動一點,其他時候都是這樣。傅越也說不上來什麽感覺,就是有點奇怪。

夏槐和羅教授聊東聊西,似是很多年沒見那樣,把這些年經歷的風風雨雨都抖擻給對方聽,又聽聽對方的,一時之間,感慨良多。

聊到最後,二人都有些口幹舌燥,喝了口茶,夏槐突然說:“講得累了,換個樂子吧,下象棋如何?”

羅教授說:“上次那一局沒有分出勝負,今日一定要分出個輸贏,不然我可不放你走了。”

夏槐說:“讓年輕人自己玩去吧,我們下棋這麽慢,免得他們看着無聊。”

羅教授問:“小聶會打乒乓球不?”

聶浩懷突然被點名,挺起胸膛說:“會。”

“小傅,你陪小聶上去玩玩,三樓有乒乓球桌。”

“好。”

等年輕人都上了樓,羅教授拿出象棋棋盤和棋子,擺開陣勢,楚河漢界,兩軍對手,羅教授右手掌心享受,一橫一收:“請。”

傅越憑着記憶,帶着聶浩懷到了放乒乓球桌的房間。

聶浩懷走到另一邊,拿起桌上的乒乓球拍,找了找感覺,說:“傅哥,可以開始了。”

傅越也拿起了乒乓球拍,說:“浩懷,你來發球吧。”

“來咯——”話音未落,左手将球上抛,球拍一揮,乒乓球直沖傅越這邊的左邊線而來。

傅越凝神靜氣,微微側身,盯着那球的沖過來的軌跡,就在這一瞬間,手腕一轉,“啪”地清脆一聲,乒乓球呈螺旋轉轉勢,轉動着直沖聶浩懷這邊。

聶浩懷眯着眼看乒乓球,精準一擊,将球擊回傅越那邊。

傅越重心略微向前移,在來球的最高點,前臂發力,向上側方直挑而去。

他們打着打着,逐漸摸透了對方的水平,聶浩懷喜歡穩中求勝,傅越喜歡險中求勝,二人打法不同,有時傅越贏,有時聶浩懷贏,二人打到最後,打出了一種“球逢對手”的惺惺相惜感。

這裏面沒有椅子,二人打累了,就挨着牆站着,傅越問聶浩懷:“浩懷,你多大了?”

聶浩懷答:“傅哥,我二十二了。”

“學乒乓球多久了?”傅越又問。

聶浩懷再答:“記不得了,很小就開始學了,有十幾年了吧。傅哥,你呢?”

傅越說:“我比你大許多,我三十了,但是學乒乓球的時間跟你差不多長,你很厲害。”

“也就乒乓球能行了。”聶浩懷低聲說,“我的建築設計,肯定是沒有辦法跟傅哥比的。”

傅越不解:“你是夏老前輩的關門弟子,怎麽可能比不過我。”

聶浩懷急忙說:“是真的……我、我在這一行上天資驽鈍,很笨,師父也經常說我笨,師父之所以肯教我,是因為……是因為我父母跟師父有點關系。”

關系戶?傅越立馬就想到了這個詞,可是他覺得,以夏槐那樣的名氣和資歷,以及,剛剛那一點時間的印象,他不認為,夏槐會因為“關系”而收了這個關門弟子。

但他和聶浩懷也才剛認識,不便問得太深,便只說:“原來是這樣。不過,有夏老前輩當你的師父,我相信你會進步得很快的。”

聶浩懷不知在想什麽,過了一會才說:“希望真的能有進步吧,畢竟,我真的很笨。”他們才認識沒多久,傅越就已經從夏槐和他自己的口中不斷地聽到“他笨”“我笨”這句話了,真是奇怪。

“休息好了嗎?要不要再打一會?”傅越問,“老師和夏老前輩應該還沒有下完棋。”

聶浩懷重回乒乓球桌前,說:“再打。”

樓下,夏槐步步緊逼,羅教授只守不攻。

“老羅,這些年沒跟你過招,你退步了。”夏槐摸了摸不存在的胡須。

羅教授搖搖頭:“老夏啊,話別說得太滿,還沒到最後,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有時候啊,負隅頑抗和束手待斃的結果,都差不多。”

“此言差矣,負隅頑抗還有一線生機,束手待斃就是死路一條,怎麽會差不多呢。”羅教授轉守為攻,拿掉一顆棋子,說:“而且,束手待斃,一點也不帥氣啊,不符合我的形象。”

“老羅,你還是這麽臭美。”

“老夏,你還是這麽嘴上不留情。”羅教授停止了下一步的思考,轉了個話題,問:“你那個關門弟子,學得怎麽樣了?”

夏槐說:“老樣,沒啥進步,就是怎麽教也教不會,只能死磕,磕到做夢都會做的地步,不然……”他沒有再繼續說了。

羅教授嘆了口氣:“這孩子……命苦啊,幸虧遇見了你肯教他,不過,只要他肯努力學,将來雖然不一定能成大器,但是做這一行,應該也沒有大問題。”

“天分是比經驗更加難得的東西,而且難得得多。”夏槐笑了,“但是經驗遠比天分更加可貴,我不求阿懷能有多大出息,只希望他能靠着這門手藝,生存下來,畢竟我這把老骨頭,也不能一輩子看着他了。”

羅教授走了一步,被夏槐找準漏洞,乘勝追擊,他扶了扶老花鏡:“姜還是老的辣,骨頭還是老的硬啊。”

“不知是在誇我還是在說我老。”夏槐随口說,“對了,你那個學生,跟別人一起開了家相築事務所?”

羅教授說:“是啊,喲,你看我朋友圈了?我轉發了他們的推文。”

“才三十歲啊。”夏槐若有所思,“我看了,還不錯。”

“三十歲,對他來說已經晚了。”羅教授低嘆,“本來可以更早的,以他的能力和天分。”

夏槐說:“哦?聽起來有故事。”

“是啊。”羅教授說,“念大學的時候,他曾有一幅很好的作品,完全可以在天恒集團的比賽中脫穎而出,直接進入天恒,但卻被一個同學……其中種種,說來也複雜,總而言之,有人拿了不屬于自己的東西,而小傅,也多走了幾年辛苦路。”

“天恒?算什麽東西?”夏槐嗤笑一聲,“老羅,你也太迂腐了吧,大學教授做久了,怎的渾身守舊氣息,你學生沒進天恒,在那裏幫人幹些粗活死活,那是好事呢。”

羅教授跺腳:“老夏啊,你是很厲害,天恒在你眼裏不算什麽東西,但是你別說我迂腐,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像你一樣,從犄角旮旯裏自己修煉然後飛升成仙的。”

“你說得對,要想走跟我一樣的路,也要有跟我一樣的天賦。”夏槐很贊同自己的話,邊點頭邊說,“機會難得,若有不錯的作品,不應該能被人搶走啊,怎麽回事?”

羅教授說:“說來話長,還是簡單一句——對手太狡猾,孩子太善良。”

“同情心不能泛濫,否則易被利用,或易讓人難堪。”他是一個旁觀者,卻并不只有冷眼,當年之事思來想去,總結了這麽一句話,在以後的課堂上,尋着機會慢慢滲透。真、善、美,若無真,善便是假的,美也不存在。

“年輕人都向前看,現在不都挺好的嘛。更何況,優秀的人,從來都不止一條路可以走。”夏槐說,“——将軍。”

“咦,不算不算,這局不算,今日是我不夠專注,讓你鑽了空子。”羅教授要将棋盤收起來。

夏槐又假裝高深地摸了摸不存在的胡子,說:“你還沒輸完,還有一員大将。”

“什麽?”羅教授不明白。

“我對面,不就有一個耍——賴将軍嗎?”夏槐将耍字拖得很長,存心拿羅教授開玩笑。

羅教授哼了一聲,喊人下來:“小傅、小聶!”

傅越和聶浩懷聽到羅教授的呼喊,應了一聲,便放下乒乓球拍,收拾好乒乓球,小跑下來。

羅教授輸了棋,不能輸了氣勢,他豪氣萬丈地指揮:“走,去茶樓,咱們去喝個早午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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