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見(二)
所以說少年的心就是單純的金子。兆祥将問題想得如此簡單:私塾本來就是葉家辦的,鄉裏的其他孩子想來跟着學也都沒有問題,各自添些束修就可以了。若是牛家不願出束修,祖父出面和楊先生通融通融,想來也不是不行。畢竟,楊先生的束修,葉家出的是大頭,何況阿茶不過一個女娃,也不指望她考秀才不是。
兆祥回到家就和祖父商量這事。
祖父已經六十多歲了。在兆祥的心目中,他還是個睿智又慈祥的長者。他聽了兆祥的話,揚起臉,閉上眼睛,捋着花白的胡須,靜靜地也不出聲。
直到兆祥覺得耐不住了要打斷他的沉思時,祖父方才睜開眼睛,問了一句:“兆祥,你知道阿茶是牛家的什麽人嗎?”
兆祥覺得這個問題離題萬裏,卻不好違逆祖父,只好點點頭道:“知道,是牛家的童養媳!”
祖父看了兆祥一眼,道:“小寶是你的同輩,牛家若知道你為阿茶奔走,只怕會有別的想法。”
兆祥愣了楞,才明白祖父的意思。他急道:“祖父!這些迂腐的見識最是害人不淺啊!我看阿茶聰明肯學,我們葉家也有條件讓她認幾個字,能幫就幫,為何拘泥于這些?”
祖父瞪了兆祥一眼,道:“我是知道你一片好心!旁人可不這麽想!你小小年紀,哪裏懂得人情世故!”
兆祥低了頭,小聲道:“人情世故我也是懂得的,只是這與阿茶讀書有個什麽關系!”
祖父哼了一聲,又閉上眼睛。一會兒又睜開,叮囑兆祥道:“你不許去牛家說這個事!”
兆祥不情願地應了聲。他的确有這個想法,若祖父不出面,自己去和牛叔說說,争取一下。
兆祥會有這個想法,其實是于葉家在村裏的地位分不開的。葉老爺子年輕時做了幾十年村裏的村長,積威很甚。加上葉家家境富裕,平日裏扶貧幫困的善事做了許多。因此村子裏的人都敬重葉家,等閑的事務莫不聽候葉老爺子定奪。當然葉老爺子心中無私,公平、公正,也是村民信服他的重要原因。
葉老爺子在村裏的地位這麽高,連帶着葉家人都受到敬重。兆祥雖然只有十六歲,在村子裏等閑的年輕後生見了他還尊一聲葉先生。牛家住在葉家隔壁,以前也沒少依仗葉家。這會子讓阿茶讀書,又是件好事,兆祥認為牛家沒有理由拒絕。
他其實只是考慮到女子讀書在這個落後的鄉村有些驚駭,而沒有想其他的方面。這時被祖父一提點,方覺得自己想得過于簡單。只是要這樣就放棄,又有些不甘心。想起自己白天對阿茶說的肯定,若是不成,豈不是自己吹牛?
想到這裏,兆祥蔫頭耷腦的回了房。
第二日,是村裏商量下月初五祭春神的日子。各家的男丁全部到了谷場。這是這一帶山區最重要的日子,關系到一年的收成,因此各村都十分的重視。若準備得不好,冒犯了春神不說,還會遭到其他村的嗤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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兆祥作為葉家的男丁,也不例外地參加了這重要的議事。他有些心不在焉。什麽神啊靈啊的,入了新學堂的人哪裏還會相信?只是這村子裏的事,葉老爺子是不能推辭的,他作為日下葉家的唯一勉強稱得上是男人的人,自然要幫襯着祖父。
衆人商議了大半天,終于将祭神的主要事宜都分配清楚了。葉老爺子這次推薦牛勝舉旗,令牛勝欣喜萬分。他留下與葉老爺子繼續商議着儀式的細節,其他的人都慢慢地散了。等到谷場只剩下他們三人的時候,葉老爺子抿了口茶,對牛勝說:“過程都清楚了吧!”
牛勝小雞啄米似的直點頭:“清楚了!清楚了!這次能舉旗,全靠葉老先生的擡舉啊!老話說的好,遠親不如近鄰,我們牛家能與葉老先生您做鄰居,真是修來的福分啊!”
兆祥聽他說的肉麻,忍不住皺皺眉頭。
葉老爺子聽完一笑,道:“論輩分,你還算我的侄兒,這麽說就見外了。你們牛家也是忠善之家,大家鄰裏之間相互照應,也是應該的,何必這麽見外!”
牛勝點頭道:“是!是!”
葉老爺子話鋒一轉,問道:“你那個媳婦,來了也大半年了,過的怎麽樣啊?”
牛勝笑着說:“還不錯,挺能幹的,能頂大半個人呢!”
葉老爺子捋着須點點頭道:“嗯,不錯就好!我看她也是個忠善之人,與你家倒還般配!我家私塾裏還有空位,你要是願意,可以讓她也來認認字,好歹不做睜眼瞎!”
兆祥一聽,心中大喜。他原見祖父單獨留下牛勝,就猜到幾分祖父的用意。現在見他親口說來,确定無疑地是要幫自己了,欣喜的同時,忙不疊地轉頭看着牛勝,看他如何表态。
牛勝卻笑了一聲道:“葉老先生這可真是擡舉我了!只是,這阿茶終究是個外人,當初買了她也是看了她的面相,是個有福之人,指望着她給我們牛家帶些福氣過來。但畢竟小寶現在年紀小,鎮不住她。若是讀了書,越發的管不住了,到時候媳婦翅膀硬了要跑,我們牛家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讀書的話莫要再提了!我們牛家要不做睜眼瞎,也只指望着小寶長大了讀些書!”
兆祥一聽,心裏一涼。牛勝回絕的如此幹脆,根本沒有一點餘地。看來是沒可能指望上了。他又看看祖父,見他沉着臉摸着胡子,想來牛勝的話說得他也不好接口,不由得失望地低下頭。
葉老爺子沉吟道:“你的話也不無道理。既然如此,就罷了吧!”
等到牛勝走了,葉老爺子看着兆祥道:“若我說不行,你定然不滿,這回是牛家說的話,你看怎麽樣?”兆祥低着頭道:“是孫兒考慮不周,孫兒知道了。”
葉老爺子點點頭道:“能給你吃個教訓,學點東西,也不枉我一番心思了!”
兆祥這才明白祖父的心意,原來這麽做全在于讓他親耳聽一聽牛勝的話,明白這裏的人情世故。他心中感激,上前一步道:“祖父!”
葉老爺子笑着看着他,道:“你是長孫,又是我的孫輩裏,天分最高的,兼之宅心仁厚,我對你寄予很大的希望,望你日後能光大我們葉家門庭!”
兆祥被祖父這麽一誇,有些臉紅,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說:“孫兒還指望祖父多多教誨!”
葉老爺子哈哈大笑,起身往回走,兆祥趕緊地收了椅子,擡着茶壺,跟着祖父回家。
轉日的午時,趁着楊先生午休的時間,兆祥扔下了練字的毛筆,又來到蘭湖邊上。這裏有一片豬草,阿茶大概每天都要來割草,兆祥想在這裏把那個不算好消息的信息告訴她。
沒過一會兒,阿茶果然挎着籃子來了。兆祥聽見腳步聲回了頭,見她站在遠處遲疑了會兒,才邁步上前。
兆祥一咕嚕爬起來,走到阿茶面前:“阿茶!那個——”
“不成是吧!”阿茶輕聲說,嘴角還含着笑意。
兆祥奇道:“怎麽不成你好像還很高興?”
阿茶低下頭,手捏着籃子,道:“不是高興這個。昨晚阿爸回來就說了,說葉老先生突然勸我去讀書,問我是怎麽回事。不能讀書當然沒有什麽可高興了,不過,你特意去求你祖父說情,我——很感謝你!”
兆祥笑笑道:“這有什麽好謝的!原本希望幫上你的,可惜——”又感興趣地問道,“你都會寫什麽字?寫給我看看?”
阿茶放下籃子,撿了個樹枝,在土裏寫了幾個字,兆祥看着笑笑說:“字的樣子倒是不錯,不過,還要講究筆順。”說罷,拿起一枝樹枝,在土裏示範了幾個字,邊寫,邊告訴她:“茶子應該先寫一橫,再寫兩點——”阿茶十分聰明,只講一遍,她就寫得規規矩矩的,令兆祥十分驚訝。他突然一拍腦袋,說:“我怎麽沒想到呢?我可以教你寫字啊!不去私塾,你也可以學啊?”
阿茶歪着頭看着兆祥,黑黑的眼睛亮晶晶地閃着光:“你——願意教我寫字?”
兆祥驚異于自己的發現,站起身來,大聲說:“我已經讀了六七年的書了,報紙雜志什麽的都能看,我在縣學裏還學了些洋文、數學什麽的,我當然可以教你!”
阿茶也被他的激動感染,緩緩站起身來,眼中充滿崇拜:“難怪他們都說你學問好,連楊先生也比不上。”說到這裏,突然收起笑容,滿臉嚴肅地站到他的對面,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葉先生!”
兆祥先是一愣,轉而哈哈大笑,道:“什麽先生,我可不敢當!你要是這麽正兒八經地拜先生,我倒不敢教你了!就叫我兆祥吧!”
阿茶有幾分猶豫,他又說:“我不是叫你阿茶嗎?你叫我兆祥,很合适啊!就這麽決定了!”
阿茶這才放松下來,嘴角露出一絲笑容。
“兆祥——”她輕輕地念出這兩個字,仿佛給它們鍍了一層柔軟的光。他從未覺得自己的名字有這麽溫柔的發音,好像江南二月的雨。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