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見(三)

自此以後,兆祥每日的午時都會溜過來,拿着樹枝在土裏劃上幾個字。阿茶真的十分聰穎,不過一遍就能記住,第二日考校的時候,也總是全對。兆祥這時就會在土裏劃上一個大大的“甲”字,說:“這是獎勵你的,第一名!”阿茶總是會低下頭,開心地笑得看不見眼睛。

很快,常用的幾百個字阿茶就都學會了。

這時候天氣也漸漸熱了起來,村裏的人們都早早地趁着清晨就幹活,到了午時熱的時候,都躲在家中乘涼。長午的時候外面沒有什麽人走動。

趁着這樣的氣候,兆祥在蘭湖邊呆的時間越發的長了。他将老屋裏的新式的書報一樣一樣地帶給阿茶,給她認字。

阿茶也沒有更多的時間。她在家做好午飯,就帶着要洗的衣服、打草的籃子過來。正午太陽最大的時候,她躲在樹蔭下讀書,太陽偏一點,就開始幹活。等她幹完了活兒,也到了該回家做晚飯的時辰。

就是這樣,阿茶也仍舊堅持着将兆祥帶到的書報都看了個七七八八。老屋裏還有許多的老書,但是兆祥不愛看,也不愛教。等到新書都看完了,他開始教阿茶數學,加減乘除。

阿茶依然是一教就會。兆祥笑嘻嘻地看着她道:“你要是到了縣學,被我們先生看見,還不知道多喜歡呢!只怕要考個‘女狀元’回來!”

阿茶聽了又低下頭,輕聲說:“你又取笑人家!”

兆祥道:“我不是取笑你!如今你也會讀書了,又會數學,比起這村裏的尋常女娃來,不知強了多少倍!我教你讀書認字,就是想幫你!你看,小寶今年才四歲,你已經十二歲了,你真的打算就這麽認命?縣城裏的新女性,不僅是要争取婚姻的自由,還要争取事業的自由,她們的理想,是要打破舊觀念,自己掙錢養活自己,不再依靠男子!你知道嗎?”

阿茶聽了驚訝地張大嘴巴。兆祥想了想,自己這番言論是太激進了,莫說阿茶只有十二歲,想不了那麽遠,就是一個村子裏的成年人聽了,都不太能夠接受。他嘆口氣道:“你現在還小,是不用想這麽多,以後長大了,總有要思考的時候。但願到了那個時候,知識能幫助你更好地思考問題。”

阿茶低下頭,手裏捏着樹枝,一緊一緊地,半晌才開口道:“七奶奶曾經告訴我,牛家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他們當初買下我,我早就被賣到——倚春院去了!要是真到了那裏,只怕也活不了幾天——”她拿着樹枝,在土地上戳了一個印記,正好将剛才寫下的算式劃花,“我覺得,七奶奶說的有理,我總是要留在牛家報答他們的。”最後的一句話,聲音越發的輕,幾乎聽不見了。

兆祥聽了,又嘆口氣,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好在兩人都是少年心性,不一會兒,就把這個沉重的話題抛在腦後,又快活起來。阿茶在湖水裏洗衣服,兆祥幫她打草。等兆祥忙完了,靠着樹幹乘涼的時候,阿茶依然在洗衣服。她帶着一個鬥笠遮擋太陽,汗水順着臉頰流下來,挽起褲腿和袖口,露出白皙的小腿和手臂。

她的皮膚可真白,在太陽光下是那種微微泛着透明光澤的白。她一定不是本地的山地人家,本地的女娃沒有那麽白,可是她卻不同,整日地在太陽下幹活,就是曬不黑。她的身上有淡淡的皂角味道,雖然她一整天裏的大半時光都在忙忙碌碌地幹活,可是她很快活,眼睛裏和嘴角全是笑意。兆祥很喜歡看着這個快樂的阿茶,似乎在太陽光下照耀着,她也充滿了陽光的味道。

洗衣服的皂角的味道,陽光的味道,青草的味道,午後的味道,湖邊淡淡的水汽的味道——這一切混合在一起,組成了兆祥少年時代最深的記憶。多年以後,只要一想起少年的時光,那些長夏的午後熟悉的味道就會撲面而來,連帶着少年的希望、憧憬、熱烈的夢想,仿佛被記憶鎖住的青春氣息,都相伴而來,給他在冰冷的世界裏帶來一絲慰藉。

平凡的日子也過得很快。轉眼,漫長的夏季就到了尾聲。天氣不再那麽炎熱了。兆祥和阿茶都習慣了相伴着度過下午,似乎沒有意識到季節的轉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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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午時,照舊學了學數學,阿茶抱着木盆到湖邊洗衣服,兆祥還懶懶地躺在樹蔭下乘涼。一陣腳步聲傳來,不一會兒,從土坡後面轉過來一個人,穿着素色的寬大衣褲,拎着木桶,正是村子裏的全四嬸。

全四嬸先看見了兆祥,大着嗓門打了聲招呼:“葉家的少爺在這裏乘涼呢!”這才看見湖邊的阿茶正洗着衣服,又笑着說道:“阿茶在這裏洗衣服啊!”

兆祥微微覺得不自在,自己私密的地方被他人打攪到一般。他直起身來,微笑着打了招呼:“全四嬸!”

全四嬸沒有想追究他二人為何同在一處的事情,而是将注意力都放在了兆祥的身上:“葉家的少爺今年虛歲有十七了吧!可訂了親事?”

兆祥給弄了個紅臉,趕緊說:“沒有,還早着呢!”

全四嬸笑着說道:“哪裏就早了?咱們這裏的規矩,男子十五歲就能成親了,就算是縣裏晚些也晚不過十七八歲吧!看看,身量這麽高了,學問又好!打算找個什麽樣的媳婦,跟四嬸說說,四嬸也幫你留心着!”

兆祥臉更紅,趕緊地扯了個由頭,往家裏跑去,都不敢回頭看。

經過這麽件事,兆祥意識到,自己在湖邊教阿茶讀書,雖說是問心無愧,卻也是有些不太光明正大。正如祖父說的,人情世故,人家見着他教阿茶,不知道會編排出什麽來。于自己倒是沒什麽,左右不過在這裏住上幾個月就會回縣城,可是阿茶日日要在這裏生活,若有什麽風言風語,她倒是不好過。

想到這些,兆祥稀了去湖邊的時間,不再像夏日裏那麽一去一下午,也不再日日都去。阿茶依然和之前一樣,将活計帶到湖邊做,對他的變化,也沒有提起什麽話題。他去了,就笑着喊一聲:“來了!”

這日,早晚有些涼,中午卻依然暑熱,正是典型的初秋天氣。兆祥一早與表弟們一起去私塾,走到二門,迎面遇上了祖父身邊的平伯,他高興地拽住兆祥的手,道:“孫少爺,大少爺回來了,大少爺回來了!”

平伯口中的大少爺,正是自己的父親。兆祥有幾個月沒見着他了,心中着實有些想念,一聽說到他過來了,高興的一跳,對漢傑和漢威說:“我爹來了,我爹來了!”

漢傑漢威也高興的不得了,跟着喊到:“大舅來了,大舅來了!”兩人連忙往祖父屋裏報信,兆祥幾步跑到門口,只見門口兩人正從車上取行李下來,不正是自己的父母親?

兆祥幾步竄到兩人面前,喊了聲:“父親!母親!”

正翰看見自己的兒子跑過來,見他寬肩長臂,俊眉朗目,心中欣慰,笑着說了句:“好兒子!”又很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幾個月不見,又長高了!好像還長結實了些!”

母親穆青也拉着兆祥的手,看了又看,心疼地說:“黑了些,瘦了些!”

兆祥一笑,說道:“母親,我好的很,哪裏瘦了!”

到這時兆祥才發覺,父親今日的打扮與平常不同,穿着筆挺的中山裝,腕上帶着手表,一派新人類的打扮。他愣了愣,道:“父親,如今越來越新潮了!”

正翰聽罷哈哈大笑,左手擁着兆祥的肩,右手牽着妻子的手,一同往前廳裏去。

進了前廳,祖父已經在八仙椅上坐着等他們了。兩人見過祖父,在一邊椅子上坐定,閑談些家常話。漢傑和漢威也獲準可以不去上學,高興地在廳裏跑前跑後,聽了大人的幾句話,就不耐煩了,扯了兆祥的袖子,一起出去玩耍。

這天就這麽飛快地過去了。兆祥也沒顧得上去給阿茶上課。

父親是特意來接兆祥回去的。縣裏已經太平了,縣學也馬上要開課了,兆祥回去,仍然去縣學讀書。父母好久沒有回家,這次回來,好歹陪祖父住過一晚,第二日就要啓程回去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兆祥想到,總要和阿茶說一聲再見才好。哪怕遇不見她,在土地上給她寫上兩個字,也算道了別。

第二日一早,兆祥就來到蘭湖邊上。等他轉過土坡,卻看見阿茶坐在湖邊,旁邊的木盆裏放着洗好的衣服,籃子裏是打好的草。這麽早就做完了活計,她得是一大清早就來了吧!

他心中一熱,喊了聲:“阿茶!”

阿茶轉過身來,看着兆祥笑了笑,又低下頭,說:“聽說你爹娘來了!”

他點點頭道:“嗯!我今日就回縣城去了。”

阿茶卻沒什麽表示,依舊低着頭。

他又說:“我回去以後,你還是繼續讀書,教過的字,也要常常寫一寫,才不會忘記。等我回來還要考考你!我回去以後,有好的書報,我都寄給漢傑,你可以問他要——”說到這裏,卻見什麽東西吧嗒掉在地上。他心中一驚,擡起阿茶的頭,卻見她已經淚流滿面了。

他心中一軟,道:“哭什麽呢?又不是不回來了?過幾個月過年了,我過年的時候一定回來看你!”

阿茶不說話,只是點點頭。

他又想起什麽,說:“漢傑和漢威都在這裏,有什麽為難的事,也可以找他們幫忙,要我給他們說一聲嗎?”

阿茶仍不說話,只是搖搖頭。

他無奈道:“他們都等着我呢,你這樣哭,叫我怎麽走?”

阿茶聽了這話,才擦把臉,露出一個笑容。

兩人默默地站了會兒,阿茶輕輕地說:“你該走了。”

兆祥知道自己該走了,爹娘都等着自己呢。只是他心中也湧出些不舍的感覺,好像這一次走了,就在也回不到曾經的時光。

他的感覺沒有錯,這一次走了,少年的時光跟着走了,兆祥從此不曾回去過

作者有話要說: 剛剛看到一條評論,太高興了!

謝謝各位看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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