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再見(一)

再見到她的時候,背景是淅淅瀝瀝的冬雨,沒有漫天的雪花,寒冷卻同樣的沁入人心。

那一年,他十八歲,她十四歲。

兆祥終于還是食言。幾個月後的春節,因為父親奉命調往南都,一家人在忙亂不堪中度過。祖父來信囑咐他們好生安頓,不必擔心老宅,也不要擔心老父寂寞,今年老二會回家過年。

縣學裏的氣氛與老家截然不同,兆祥回到熟悉的環境,心情也漸漸回複到從前,在老家那段逍遙快樂的時光好像一個夢似的,漸漸的也淡了。他記得曾經說過要給漢傑寄些新書新報回去,隔上個把月就會寄上一回。不知道阿茶是不是還在堅持讀書。

春節過後,一家人在南都安頓下來。南都的學校更大,要學的科目更多,學生也更多,新鮮的消息、見識也更多。他的時間和精力有限,當然把全副的心力都放在學習上。他給自己定了目标,考上國內最好的北都大學。

緊張而繁忙的生活使時間過得飛快。很快一年過去了,第二年的春節,兆祥随着父母回老家看望祖父。這時候,他已經十八歲了,身量比父親還要高,理了短短的頭發,十分的精神。

十三歲的漢傑和九歲的漢威似乎還是老樣子,調皮地跑前跑後,一刻不消停。他跟在父親身邊,已經褪去了少年的心性,大人一樣穩重地坐在前廳,同長輩一起說話,敘事。

漢傑得了空跑到他身邊,勾勾他的衣袖,喊了聲:“哥!”

他看見漢傑神秘兮兮的樣子,不由得好笑,問道:“什麽事?”

漢傑道:“還記得阿茶嗎?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可不能告訴別人!”

有什麽東西似乎從記憶裏猛地跳了出來。阿茶,好像是遺忘在過去的時光裏,又好像一直沒有遺忘。

他嗯了一聲,示意漢傑繼續。

“阿茶她識字啊!你給我寄來的書,她都借過去讀啊!”漢傑大驚小怪地壓着聲音說道。

兆祥配合地哦了一聲,表示驚訝,心裏又有幾分得意的感覺。“她有說過是怎麽學會的嗎?”

漢傑搖搖頭,道:“怎麽問都不肯說。她還說,如果我告訴別人這件事,她就和我絕交!”

“那你又告訴我了?不怕她和你絕交?”兆祥笑着逗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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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傑又搖搖頭,道:“她說可以告訴你的。”說罷有些不好意思,撓撓頭發,“她說你不是這裏的人,過幾天就會走,所以可以告訴你。”

兆祥只覺得心裏一陣暖意,兩年前的時光從記憶力突破而出。阿茶,他似乎都記不清她的模樣了,可是那個黑頭發的藍花褂子的身影又似乎一直在腦海裏未曾淡去。

不該去看看她嗎?

兆祥來到蘭湖邊上,沒有指望能遇見她,只是想看看曾經消磨過許多時光的過去的地方。他方一轉過土坡,就看見前面一個窈窕的身影背對着坐在湖邊,一邊是裝着洗過的衣服的木盆,一邊是打了草的籃子,仿佛依然是臨走的那一天,似乎這一年多的時光都灰飛煙滅,時間生生的掐斷,又生生地連在了一起。

“阿茶!”他在心裏叫了一聲,卻沒有出聲。

阿茶聽到身後的動靜,扭過頭來,看到一身新衣的兆祥,連忙起身,遠遠地喊了聲:“兆祥!”走了兩步,就站住了,笑嘻嘻地看着他。

他這才看清,阿茶比起舊年,個頭竄高了許多,眉眼雖然還是以前的樣子,卻多了一分妩媚的味道。依然是藍花步的夾襖,卻依稀看得到身段有致。

他笑了笑,說了句:“阿茶長高了!”

阿茶笑的臉都紅了,低下頭,又輕聲說:“我記着你的話,一直都在讀書。你考我吧!”

他點點頭道:“我知道,漢傑都告訴我了,我相信,不用考了!”

阿茶低着的頭沒有擡起來。他突然覺得從前自如的相處如今尋不到了。兩人這麽尴尬地站着,似乎沒有什麽話好說。

“那個,阿茶——”他剛想開口找些話說,阿茶打斷他的話問道:“這次回來,準備住幾天?”

他愣了愣,說:“住到初八就回去。”

阿茶點點頭,又問:“明日還來這裏嗎?”

他沉默了。想說不來了,見你一面就好,又怕說了這話阿茶不高興;若說要來,且不論這年跟前人來人往的,讓旁人看到不好,單說兩人像今日這麽相對無言,也沒有見面的必要。他幹脆閉了嘴沒有回答。

阿茶也沒有說話,又是一陣沉默。

他突然想起來,來前在南都還買了些禮物,從口袋裏摸出一只精致的盒子,遞了過去,道:“不知道你喜歡什麽,就買了這個送給你。”

阿茶眼睛一亮,問道:“是什麽?”

他笑着說:“是鋼筆。你有了鋼筆就可以學着自己寫字了!”

阿茶擡眼看看他,卻搖搖頭,說:“不用了,你收着吧,我不要。”

他有些無奈,又覺得有些不甘,問:“怎麽不要呢?你不想寫字嗎?”

阿茶卻扭了頭背對着他,也不說話。

兆祥不知道阿茶為什麽堅決不要他送的鋼筆,只是不知怎麽的,似乎覺得自己有些對不住她,以至于她不接受自己的好意,自己也沒法對她發惱。他不知這種感覺從何而來,也許是答應了她去年春節回家卻沒有回家的原因,也許是說了要考她認字卻沒有考的原因。他輕輕嘆口氣,道:“好吧,我先放在漢傑那裏,什麽時候你想要了,就問他要,好不好?”說罷,又将盒子裝回口袋。

阿茶這會兒突然又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似乎有話想說。

他連忙問道:“有什麽為難的事要我幫忙嗎?“

阿茶又低下頭去:“有個事,想問問你。”

他笑了笑,溫和地說道:“好,問吧。”

阿茶卻半晌沒有發問,好像不知該如何問,又好像有許多的問題,不知先問哪一個。

兆祥有耐心地等着。

阿茶終于問道:“三平鎮來了幾個洋人,建了基督教堂。我看了他們的宣傳單,說是可以教窮人識字、掙錢的本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原來是這樣!

南都也有教堂,還不止一座,他卻不知道連這山裏的三平鎮也有教堂了。雖然他自己并不信這個,但是這也是新鮮的事物,如果阿茶有興趣,也不是壞事。

這一刻,似乎又找回了一些從前的感覺。那時候阿茶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寫出一個個漢字,或者算式。他卻沒有意識到,阿茶的崇拜,似乎是他們那時相處的基礎。

現在,因為對未知的新事物的不确定,阿茶又将自己信任的目光投向他。

兆祥笑了笑,耐心的說道:“基督教也是一種宗教,就像我們的佛教,就是和尚廟那樣,是世人的一種信仰。我們信的是菩薩,他們信的是耶稣。他們幫助窮人,就像我們信佛的人要做善事那樣,一般來說,都是真的。當然,金無足赤,就像我們這裏也有不好的和尚一樣,他們的教徒裏也會有少數不好的人,這就需要人去辨別了。”

他盡量深入淺出地給阿茶講了他所知道的基督教堂。說完以後,又仔細回憶自己講的,确認沒有什麽遺漏,特別是沒有會對阿茶造成困擾的遺漏,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阿茶似乎對他所說的宗教之類的不感興趣,聽了他的話,只是微微出神,道:“就是說,大約是真的了?”

兆祥見她這番模樣,覺得奇怪,問道:“你想去看看嗎?你想學洋教?”

阿茶搖搖頭,臉微微有些紅,道:“你說過,新女性要自己能掙錢養活自己,不靠別人。我——也想自己掙錢。”

“這樣——”他笑着說,“你現在還小,想去三平鎮,牛叔怕是不會答應的。”

阿茶低下頭,輕輕說:“所以我才想自己去看看。”

兆祥愕然。

三平鎮雖然不算太遠,但是山路不好走,行不了車,只能靠兩條腿走過去。若是繞道從尖山鎮走,倒是可以坐車,但是路程要遠上一倍!村裏的人平日都不大去,因為路不好,白日裏走一趟都要花近兩個時辰。這樣的一條路,阿茶自己過去,怎麽能讓人放心?

他連忙問道:“怎麽去?偷偷去嗎?那可不行!這路上不安全,你一個小丫頭,走這樣的山路,不行不行!”

阿茶沒有說話,只是看着他,固執而又堅定。

他立刻板起面孔,要多嚴肅有多嚴肅:“不行!絕對不可以!”

他的嚴肅似乎變成了個笑話。阿茶一聲不吭地看着他,直到他覺得心虛:“那個——阿茶,真的不行,那條路曾經摔死過人的——”在阿茶的注視下他還是硬着頭皮說出最後一句話,只是連他自己都覺得這話一點威懾的力量都沒有。他不知道一向溫順的阿茶怎麽變得這麽固執,更悲催的是,他怎麽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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