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再見(二)
冬天的白日來得晚。阿茶起身的時候,天色還是黑的。昨夜下了一夜的細雨,屋裏冷飕飕的,沒有一點溫暖的氣息。
阿茶舀了勺冷水洗了洗臉,将辮子解開又重新梳整齊,從竈房裏取了兩個黑面餅子,用布包好,挽成個小包袱。臨出門,看着腳上的布鞋子,想了想,又回屋換了雙草鞋,這走了出去,仔細地合上大門,匆匆往南走去。
天氣真冷,陰冷陰冷的,好在細雨停住了,于是阿茶将包着頭的花布摘了下來,揣進包袱裏,又使勁搓了搓臉。
時辰尚早。除了村口遇見了七奶奶拄着拐棍去土地廟添香火,旁的人一個也沒遇着。七奶奶年紀大了,應該看不太清吧?阿茶一陣風似地從她身邊竄過去,沒等她擡起頭來,就跑得不見影了。
村口出去的路面還好,都鋪上了石板。再往前走一段,就不好走了,路面坑坑窪窪地,到處都積了水,不小心一腳踩進去,腳板冷得刺骨。阿茶咬咬牙,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前走,暗暗在心裏給自己打氣:“過了這一段就好。上了山,就沒有積水了。”
走到入山的路口,路上果然沒有積水了。山路上長滿了草莖,雖然也帶着水露,比剛才卻幹淨多了。阿茶找了個歇腳的地方,将草鞋脫了,換成布鞋。
這段山路挺遠的,要走一個多小時。出了山,路就更好走了。快的話,一個半小時就能走到三平鎮,慢的話,兩個小時才能到。阿茶歇歇腳,又給自己鼓鼓勁兒,繼續往前走。
又走了一段路,前面一大片青石橫在路中間。這就是從前摔死過人的路段,路面向山崖下傾斜。下過雨石面更滑,更加要小心謹慎。
阿茶小心地踩上去,兩手并用,只選有落腳地的地方行走。還好,還算順利,眼看就到了最高處。
向下走更要小心。阿茶蹲下來,兩手撐着山石,慢慢地往下移動。
突然腳下踩到一枝細樹枝,樹枝圓滾滾地一滑,阿茶的右腳就刺溜一下滑了出去!
阿茶趕緊用手撐住石面,想控制住身體!但是石面沾了水,滑不溜手,怎麽抓得住?眼看着她身體向右倒下,在右邊的青石上狠狠地磕了一下!然後,身體失控地向右邊墜下——
只有左手向上舉了舉,似乎想抓住什麽,連呼叫的聲音都沒有聽見,就那麽,掉下了山崖——
兆祥猛地睜開眼睛,看着高高的屋頂,才驚覺剛才是做了個噩夢。心髒還在猛烈地跳動,似乎還沒有從剛才的驚懼中醒來。他掀開被子,床前的火盆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熄滅了,冷飕飕的空氣一下子凍得他一激靈。
怎麽會做這樣的夢?
窗外有些天光,時辰不早了。他披上外套,走到桌邊,随手到了杯冷水。
Advertisement
房門吱呀一聲輕輕地推開了。漢傑探頭探腦地鑽進來,看見他坐在桌邊,才放開手腳走過來,叫了聲:“哥,你起了!”
“嗯!”他淡淡地應了聲,“鬼鬼祟祟地幹什麽呢?”
漢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牛叔走之前囑咐我給他們家寫春聯的,我記得哥你這裏有本書,上面有好些對子,想借來看看!”
他看着漢傑的樣子也覺得好笑,對着書櫃擡擡下巴到:“那裏,自己拿吧!——牛叔走之前?大過年的他去哪兒了?”
漢傑一邊走到櫃子跟前,一邊說:“哥,你還不知道吧!小寶身體不好,一入秋就開始咳嗽,牛叔和牛嬸每到月底都要帶着他去抓藥,在尖山鎮尋的名醫呢!今兒一早去的!
兆祥覺得氣溫低的仿佛連腦子都凍住了。他愣了愣覺得思維有點跟不上,有什麽事情沒想清楚。
漢傑已經找到書了,得意地拿出來晃了晃,道:“阿茶也不知去哪兒了,大概是去洗衣服了吧!這麽冷的天,我都勸她不要在湖邊洗衣服了,怪冷的,她就是不聽。不過也沒關系,我先練練字,省的寫得不好她還要笑話我!”
他一聽,立馬起身,抓了外衣就沖出屋。漢傑愣了愣,在後面喊道:“哥!哥!幫我看看選哪個對子啊!”
去三平鎮的路,他也曾走過。不過那是秋天的時候,日頭長,天氣好。自從有人在路上出事後,各家都約束自家的孩子不許走這條路,時日久了,不知道還有路沒有。兆祥踏上這條路的時候,腦子裏閃過了無數念頭,從幼時在老屋度過的一點一滴,到少年時的那一段美好回憶,仿佛這古老的村落,與南都,與他日夜生活的地方,将他的生命破碎成兩個部分,顧得了這一頭,就顧不了那一邊。
走到入山口的時候,他的鞋都濕了。這是在南都新買的皮鞋。他一直不愛穿皮鞋,覺得沒有穿布鞋舒服。不過,好容易回老家一趟,還是接受了父母親的心意,勉強穿了新鞋。沒想到才上腳幾天就廢了。
他現在也沒心思思考皮鞋的事情。眼看就要走到青石路段了,依然沒有看見人影。阿茶真的在這條路上嗎?也許她只是在湖邊洗衣服,也許是去串門,也許她根本沒有膽量自己一個人走這條路。
青石路就在前面,與自己記憶裏的一模一樣。他走到石頭跟前,石面水滑滑的,的确危險。他又撐着頭往山下看了看,黑乎乎的,林木密集,什麽也看不清。
是繼續往前,還是往回走?他想了想,十四歲的女娃應該走不了多快,想來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到底還是往前再走走才能放心。
他小心地翻過石路。再往前,路也好走了。他心裏着急,走得很快,不一會兒身上熱起來,索性脫了外套拿在手裏。
早上沒來的及吃早飯,現在這一奔忙,肚子開始咕咕叫。鞋裏積了水,腳上十分的難受。拐過一個彎,胃裏突然一陣刺痛,怕是早上喝了涼水,剛才又走得急,吃進冷風,胃受了涼。他趕緊找了塊石頭坐下來歇息片刻。
待胃裏好受一點,他在腦子裏計算了一下:出門的時間大概是七點半,阿茶如果是七點出門,他就落後半個小時。再早過七也是行不通的,因為天色還沒亮,走山路更加危險。現在已經是八點半了,如果他的速度比阿茶快一倍,現在應該追上她了——
正胡思亂想着,身後拐彎處想起輕輕的沙沙聲。他扭頭看過去,只見一個藍色的身影從山路那邊拐了過來,手臂裏挽着個白色的小包袱。如墨的黑發粗粗地編成個辮子,甩在胸前,兩片臉頰因為趕路微微發紅——阿茶?
兆祥看見阿茶拐過山路的身影,覺得心頭一松。雖然有些奇怪她怎麽反而拉在後面,畢竟看到她安然無恙,心裏一塊大石頭放了下來。
他等着阿茶走過來,卻見她突然停住了腳步,黑亮的眼眸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接着,臉頰越發地紅了,綻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真好,看着阿茶的笑顏,他從心裏冒出兩個字:真好。
阿茶笑着跑到他的身邊,問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叫他怎麽回答?難道說,我不放心,特意來看看你是不是安全?
他只是笑着,沒有做聲。
阿茶見他一直捂着肚子,連忙問道:“是餓了嗎?”接着蹲在他的面前,麻利地解開小布包,從裏面拿出兩個黑面餅子,遞到他手裏。
他也不客氣,兩口就吃了一個餅子。說實話,是真餓了。
他又咬了一大口,才發覺阿茶一直笑嘻嘻地看着他,眼眸閃亮得像黑夜的星星。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大概是把阿茶的口糧也給吃了。
“你——要不要給你留點?”他試探地問道。
阿茶笑着搖搖頭,依然仰頭看着他,笑嘻嘻地。
他莞爾:“我的臉上有花嗎?為什麽笑得這麽開心?”
阿茶捂着嘴巴,只露出兩只彎彎的眼睛。
”好吧!”他拍拍手站了起來,板起臉,“既然你覺得我這麽可笑。”
“不是!”阿茶以為他真的生氣了,連忙站起來,“我,不知道你會來,所以只帶了一個人的幹糧。”
“現在都被我吃了完了,你怎麽不早說?”
阿茶又笑了起來:“我不餓,我吃的不多,餓不着!”
“誰說的?你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更不能挨餓!”他摸摸口袋還有些錢,“走吧,下了山去買些吃的!”
兩人繼續前進。有人做伴,枯燥的旅程似乎也有了樂趣。兆祥走在前面,看見什麽有趣的就回頭說給阿茶聽,阿茶跟在他身後,一邊走,一邊笑。他偶爾回頭,看見她笑咪咪的樣子,仿佛回到了去年的夏天。那個時候,她也是這麽愛笑。笑容裏帶着太陽的味道,照耀着這個陰冷的冬天也添了些太陽的溫度。
兩人不複昨天見面時的尴尬,好像和以前一樣的熟悉而且親密。兆祥有些奇怪昨天自己怎麽會覺得無話可說,明明話匣子打開,收也收不住。
“看!”他指着路邊一棵纏着藤蘿的槐樹,“這種一棵藤纏繞着另一棵樹的情形,在植物屆被稱為絞殺養。等到絞殺植物長到一定的程度,被絞殺的植物會因為缺乏營養和光照而衰弱進而死去。”
阿茶聽了,走到那棵樹前。槐樹的一邊已經被藤蘿侵占,無數的氣根從藤蘿的莖上生出來,死死地困住槐樹,也讓自己死死地貼近槐樹。它的莖雖然沒有槐樹粗大,也蜿蜒地與槐樹并列着,亭亭而立,枝葉舒展,在槐樹的一邊綻開。
“這樣的氣根,就會汲取被寄植物的營養,直到被它纏死!”
“可是,只有這樣,它們才能挨得這麽近啊?”阿茶看了半天,終于問道。
“為什麽要挨那麽近?會影響光照!”他奇怪地看看她。
她又看看那棵樹,終于認真地點點頭,表示認同他的觀點。于是這路上唯一的一次意見分歧圓滿地以和諧的方式結束。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