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再見(三)
不知不覺中山路到了盡頭。兩人終于下了山,都覺得有些疲勞,看看時間将近中午,決定先找地方吃點東西。只是到了年跟前,天氣又冷,哪裏容易找到?兜了一圈,才在路盡頭找到一家店子,煮了鍋熱騰騰的燴飯,吃了個幹淨。
飯畢,兆祥在老漢的指點下,找了架車,兩人乘着車,很快到了三平鎮。
三平鎮的教堂到是好找。只要問起洋人在哪兒,沒有不知道的。他們很快就找到地方,這才發現,所謂的教堂,不過是個偏遠地方的大房子,四面透風,只在房子的一邊加了氈子擋風,一個洋人就住在裏面。兆祥和他攀談了一會兒,一個會一點蹩腳的中文,一個會幾句洋文,幾個回合後,他勉強明白了來龍去脈,原來洋人也是才來,打算在這裏建教堂,目前沒建起來,暫時先安頓在這個大房子裏。洋人身邊還有個中國人幫忙,這會兒回家過年了。至于學習謀生的本事,等教堂建起來會有專門的學校;目前可以在這裏習字,學洋文,的确都是免費的。
兆祥将情況講給阿茶聽。看來今天難免白來一趟。不過他基本斷定這個洋人是個真教徒,以後教堂建好,還是可以來看看情況。
阿茶聽了,沒有一絲失望或不甘心的樣子,反而一直笑微微的,似乎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必竟是個孩子。也好,省得心裏不高興。
他提議:“既然來了,不如就在這裏看看。”
洋人并不介意,示意他們自己随便看看。
于是兩人在大房子裏轉轉。屋子大,光線也不好。屋裏只有簡陋的桌椅,最奢侈的物件要數臺前供的一個釘着耶稣的十字架了。屋子一角擺放着許多蠟燭,燭光瑩瑩,給屋子增了許多肅穆的氛圍。
阿茶對着蠟燭看了許久,擡頭問他:“我可以許願嗎?”
他本想說這個自己也不太明白,看看阿茶一臉期待,心中一動:管它呢!對着她點點頭。
阿茶一喜,雙手合什,閉上眼睛。等她睜開眼,兆祥哈哈大笑:“就差個蒲團磕頭了!”
阿茶臉一紅,說:“我沒看見蒲團,以為不用磕頭!”
兆祥更加忍俊不禁。洋人聞聲過來問:“Whats up”
他連忙說:“Nothing!Nothing!”說罷兩人竄出屋子,一溜煙跑了。
這一番以後,時間已經不早了。兩人依舊上了車,從尖山鎮繞道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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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兆祥看着牛家黑燈瞎火的,問了聲:“牛叔牛嬸沒回來?”阿茶應道:“每次都是隔天才回。”
他放下心來。畢竟阿茶不經他們同意出門,他怕他們知道了責怪她。
“嗯!”他點點頭道:“回家去吧!今兒冷着了,好好用熱水泡泡腳,去去寒。也累了,早點休息,明天還要幹活。”
阿茶點點頭。黑夜裏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
兆祥轉身要走,阿茶叫道:“阿祥!”他又停下腳步,問道:“什麽事?”
阿茶吭哧半天,才問出聲:“你從前問我,想沒想過離開牛家——要是我現在想離開,能離開嗎?”
他微微笑了笑,果然讀書能長智慧,阿茶也終于不那麽愚忠,知道要考慮自己的将來了。
“想離開的話,多動動腦筋,一定能找到辦法的。只是你現在還小,不能獨立生活——我會幫你留心的!”
阿茶又蕩起溫和的笑意,重重地點點頭,使勁答應一聲:“嗯!”
兆祥回到自己家裏,一進院門,瞧見前廳燈火通明的,心裏納悶,怎麽都在前廳坐着還不休息?進了前廳,果然看見廳內人坐的滿滿的,有祖父、父母親,二叔一家,還有他此刻最不希望見着的——牛勝一家!
他心裏有點不好的念頭:他們此時怎麽還坐在這邊?就是串門子,也沒有這樣的!
正思忖着,父親先看見他進來,叫了一聲:“兆祥!”
衆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聚過來。祖父、父母親是一付着急的樣子,二叔一家擔心的摸樣,牛勝兩口子卻是怒目橫視,十分地不滿。他們懷中坐着五歲的小寶,瘦瘦弱弱的,臉色也不太好,懵懵懂懂地也看過來。
這時祖父開口問道:“兆祥,你回來得正好。你牛叔今日帶着小寶去瞧病,卻在鎮上聽熟人說,瞧見你和他家的阿茶在一起,回到家裏,又見不着阿茶,尋到這裏,聽得漢傑說你一大早就出了門。你牛叔就誤以為外面的流言是真的,跑到我面前來興師問罪來了。你回來的正好,正好和你牛叔說說!”
兆祥一聽頓覺一股火在胸中燒起來。原先年紀幼小,還覺得牛家忠厚老實,但是經過阿茶一事,他早就改變了看法!
阿茶年紀小,又寬厚,從來不說他們的不好。但是明眼人都看着,連牛勝都在別人面前說,她幹活頂上大半個大人了!那阿茶剛到他家時,還是十歲的小孩!就他知道的,阿茶做飯洗衣、打草撿柴,什麽都幹,冬天那麽冷的天,就在冰冷的湖裏洗衣服,若是他自己家的小寶,能這麽使喚嗎?更別提不許她出門,也不許她識字讀書這些了!
現下跑到他家裏來興師問罪,什麽罪?是當阿茶是他家裏的奴隸,長工!是他家的財産!
若依着他的脾氣,就原原本本地把話說開,有什麽可怕的?但是顧及着阿茶畢竟還得在牛家呆下去,若真的撕了面子,怕她以後日子不好過。于是他壓了壓心裏的火氣,盡量用平穩的聲音道:“我今兒去了三平鎮,看望一個南都的同窗去了。”
牛勝不信任地看着他,道:“葉少爺,你是讀書人,按說你的話我沒有不信的。你如今只說,是不是與阿茶一起,還同坐一車?那遇見你們的人連你倆穿的什麽衣服、什麽鞋都說的清清楚楚的!我們回家沒看見阿茶,若她不是和你一起,又是去了哪裏?”說罷,低頭看看兆祥腳上的皮鞋。雖然進了水,從南都穿過來的鞋卻是這裏十裏八鄉的獨一份,想藏都藏不住。
兆祥忍了忍,才開口道:“我是在三平鎮碰見阿茶,見她一個人行路不安全,不過順路帶她回來罷了。都是一個村子的,自然互相幫忙。”
祖父一聽,明顯得松了口氣,道:“牛勝啊,我們葉家也是這一方的書香門第,兆祥又是我的長孫,不能做那樣的糊塗事情,必然是旁人誤會了。你我兩家從你父親那一輩就做了鄰居,多少年都和和睦睦地,不容易啊!”
兆祥的父母、二叔一家聞言也點頭稱是。
牛勝家的婆娘卻突然出聲道:“我們牛家不過是個刨土的人家,比不得你們葉家那麽上臉面,卻也知道孤男寡女的在外面游蕩是失體面的事,更何況阿茶是我們小寶的媳婦,這小寶年紀小,我們做父母的不幫他看着,難道還由着她給牛家帶綠帽子不曾?那阿茶自從到了我們家,一直都是安安分分的,偏生你一回來,她就跑那麽遠的地方去,你要我們信你的話,那好,叫了阿茶出來對峙,若她是真是在三平鎮上遇着你,那我到要捆了她抽上幾鞭子,問她個私自出門的罪!”
他一聽,火氣更往上竄,壓都壓不住!想到左右都是不是,阿茶也脫不開身,不如撕開臉算了!
他咬咬牙道:“笑話!現在是什麽時代了,你還以為是從前,女子任由得你們拿捏?漫說小寶這才多大,你家就借着童養媳的名頭剝削阿茶,整日地做活不得閑,就是小寶與她一般大,想與她結親,還要問問她答不答應!”
“看看,看看!”牛勝家婆娘聲音一下子尖利起來,“我說什麽來,無風不起浪!難怪人說你們二人說說笑笑好不親熱!我家裏的還不信!這是怎麽說的?連你們葉家都出這樣的子弟!真是枉得!”
兆祥正要分辨,他二叔突然開口道:“我們兆祥幾年不能回家一次,難得回來看望祖父,莫說沒有心思弄這些事,就是有這樣的心,他什麽身份?什麽條件?南都什麽門第的知識女性沒有?倒是這山角旮旯的地方,見不着什麽出色的人物才是真的!我看倒是該各自管好各自家裏的孩子,也不能夠因為我們葉家是個積善之家,就凡事強到葉家頭上!”
他這話裏面的意思明顯是指阿茶糾纏兆祥不對,牛家該好好管教阿茶,牛勝一聽臉色就不好了,說了句:“我家裏的,自然會管教,這個說法也是要讨的!”他婆娘更甚,扯着嗓子喊到:“各自管各自家的!說得好聽!我要是打折阿茶一條腿,你們葉家能打折兆祥的一根指頭嗎?”
這話讓兆祥無法忍受,他喝了一聲道:“夠了!不過是同行一路,同乘一輛車,你們就這麽容不得,還要打折她的腿?還有王法嗎?我不過當她是個妹妹,就像兆蘭一樣。”他轉頭看看二叔,“兆蘭也十三歲了,二叔可能容忍旁人這麽污蔑她?”
二叔臉色變了變,他這是責怪自己說阿茶的不是了?他搖搖頭,揣測兆祥的用意,于是閉嘴不說話了。
牛勝見他一付撕破臉的樣子,也有些意外。自來葉家自持身份,并不于與村民十分計較,倒是讓他這樣的人說話口無遮攔成了習慣,一下子見葉家也有發怒的人,有些不知怎麽應付了!他婆娘沒有那些顧忌,道:“說說而已,又不能真打折了,不然誰來幹活啊!教訓一頓是免不了的,可葉家也不能善罷,今兒必然要給過個說法!你說兆蘭,只是兆蘭是你堂妹,連着宗,阿茶怎麽比?與你半點關系都沒有,哥哥妹妹的叫着,讓人聽見,還以為是什麽見不得人的關系!”
牛勝見家裏的越說越離譜,想着日後還有仰仗葉家的時候,忙給她使眼神色,示意不要說了。自己忙開口到:“葉侄兒說的在理,是不該聽信不相幹人的話。都是鄰裏鄉親,該互相幫襯。”
兆祥不依,道:“縱然阿茶是你們從前花錢買的,這麽幾年幫着做了不少的活,也足可以抵了。如今是新政府,講民主,你們牛家還是趁早放了阿茶自由,若是一意孤行,就一條拐賣人口的罪,也夠你牛家受的!”
他父親喝道:“兆祥!”他終是不敢忤逆父親,不甘心地閉上嘴。
牛勝聽了這話,也心裏慌張,不願再得罪葉家,帶着婆娘兒子告辭回家。
待回到房中,父親看着兆祥,長嘆一聲,道:“你還是年輕氣盛,有些話怎麽能這麽就說出來?我和你二叔長年不在家中,你祖父帶着漢傑和漢威過日子,哪有沒個難過的時候?還不是指望着左鄰右舍想幫想幫。再者說了,你怎麽跟那個阿茶混到一處了?不過是個鄉村女子,還這麽維護着她,連你二叔的面子都敢下!”
他低着頭聽着教訓,說:“是我考慮得不周。不過他們那麽對阿茶,我看不過眼!小寶才多大,這不是害了人家嗎?阿茶還自己還想離開牛家,自食其力呢!”說到這裏,他心思一轉,“爹,你有什麽辦法幫幫她呗!”
父親拍了下他的腦門,道:“什麽辦法!人家從小定下的,說到哪裏都有理!新政府怎麽了,還不是要靠這些人?哪兒能都得罪了?這個事你別管了!那個什麽阿茶,也別再和她有什麽糾葛!馬上就要中學畢業了,還是好好想想怎麽進北都大學讀書才是正經!”
父親一席話斷了他所有的想法。他垂頭喪氣地,覺得父親也不過是僞善的政府人員,沒有擔當,不願意幫阿茶。想到這裏,不由惱恨自己沒有本事。看來,要幫別人,首先得自己強大了,有勢力了才行。
兆祥後面直到初八離開的日子,就只老老實實地呆在屋裏,哪兒也沒去。他也去不了。自從父親那日說了那一番後,他與母親兩人輪番地隐隐看着自己,莫說出門,連打個噴嚏都要驚動他們。他自己也不願出門,若出門見了阿茶,也不曉得該說哪樣的話才得體,還不如幹脆不見。
那個春節成了兆祥有生以來最灰暗的春節,整個年節期間,天空都是灰蒙蒙的,又陰冷又潮濕,仿佛連心髒都一起凍住了。他一連數天只在屋裏旋磨。連漢傑漢威看着他陰沉沉的臉,都躲得遠遠的。只有在去三平鎮的路上她的笑容,像太陽一般,帶給這陰冷的冬天一點溫暖。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