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相見不如不見(一)

即使是在夢裏,他也從未想到能再見到她。對他而言,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那一年,他二十三,她十九。

北都的初夏,風和日麗。兆祥與周勝海一同漫步在平和路上。這裏本是舊時皇家游玩的一個去處,現在已經建成一座公園,向平民開放。

兩人都只穿了見襯衣,将袖子卷起來,露出結實的小臂,一派青年才俊的打扮,不時吸引路人的側目。

幾個學生摸樣的青年在不遠處散發傳單,一個領頭的大聲呼籲民衆抵制日貨。不一會兒,來了幾個荷槍的警察站在不遠處,勸阻他們離開。近處的民衆見警察來了,忙丢下手裏的傳單散去。

兆祥兩人不過走出校門一年多時間,見此情形尚覺得意氣激動,兆祥道:“形勢日益嚴峻了。”周勝海點點頭:“軍閥混戰之下,所謂民主已經淪為空談,甚至連民族獨立都岌岌可危!”

前面幾個學生打扮的女孩子嬉笑着一同往前走,身後又有幾個追上,遠遠地喊:“白月!白月!”

就見一個女子立足回頭。驚鴻一瞥,春花綻放,絲絲縷縷的青絲随風散成扇形,又順服地貼在臉頰,兩只明亮的眼睛熠熠生輝,仿佛黑夜裏的星光璀璨。

“白月?”兆祥無意識地低語。隔得有些遠了,他只覺得身影如此熟悉,就像是某個遙遠的記憶裏的樣子。

周勝海拉拉他,他順從地跟着拐進一條小巷。青磚白瓦,整齊、幹淨而又樸素。“再也想不到,姓徐的狗賊竟然在這樣的地方藏着一幢宅子。”周勝海一邊用眼角打量小巷,一邊低聲說。

小巷人不多,因此顯得格外幽靜。走不過幾十米,就見一扇隐蔽的小門在小巷一邊,裏面依稀還有人值守。又往前走了上百米,眼前是一條寬闊的馬路,路口處是富麗的雕花大門,門口出貼着小小精致的“曹宅”标志。隔着門往裏看去,是枝葉繁盛的花園,隐隐一幢洋房矗立其中。

“打着曹宅的名號。”兆祥只瞟一眼就避開視線。毋庸置疑,門口的一舉一動都會有人注目。

兩人如平常閑步的路人一般從雕花鐵門的門口款款走過。兆祥道:“後天這裏會以曹汝天的名義舉辦一個慈善晚會,為孤兒院募捐的。我想想辦法,看能不能進來。”

勝海搖搖頭:“韓慶友那只老狐貍,總統走馬燈似的換,內閣換了一茬茬,他卻像個不倒翁!你留在他身邊有好處!還是我來吧!我已經想到辦法,在晚會當天混進曹宅。”

他并沒有堅持。他知道,周勝海也是将革命事業看得高過生命的人。兩人之間不需要客套。

“那麽,就由我引開後門的守衛。你得手之後,從後門走,拐到平和路上,只需要一分鐘。”兆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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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已經不是他們第一次合作了。

三年前他回到北都大學的時候,周德海取笑他道:“怎麽回家訂婚一趟,就變得這麽深沉了,連個笑容也看不到了?莫不是訂婚使人成熟到這樣的地步?”

他當時回望一眼,并不理會。周德海又說道:“怎麽不見望真,只見你一人回來?訂婚之後不是更應該如膠似漆才對?”

“沒有。”他這才回話,“沒有訂婚。”

周德海目瞪口呆。

他頓了頓又說:“葉兆祥日後只為國家,只為民衆盡此一生。”還有句話沒有說出來:阿茶的願望,由我來替她實現!

阿茶有什麽願望?他思忖良久,想到的只有一個:自由!那麽,就讓自己為民衆的自由盡此一生!

周德海聽了,半晌沒有回神。他細看兆祥,見他面容嚴肅,才知道不是說笑。想問問端詳,見兆祥面色不好看,也不好多問,點點頭道:“男子漢大丈夫,為國家盡力是應該的!”他拍拍兆祥的肩,“孫先生如今在南方,我打算畢業後去南方。如今軍閥割據,暴虐妄行,與原來的滿清j□j有何異?我想追随孫先生,為國家共和出一分力!沒想到,你也有這樣的志向!”

最終,兆祥還是留在北都,在胡望真的父親引薦之下,到教育總長韓慶友身邊做了個秘書。周勝海去了南方,卻很快又回到北都。表面上,他是衛報的記者,私下裏卻秘密從事着與南部的革命政府遞送消息的工作。而兩人的生活在明面上并沒有交集。

兆祥是胡望真的父親引薦給韓總長的。因為胡父的關系,韓總長對兆祥格外不同,引為心腹,有什麽場合都格外關照兆祥。果然,他順利地得到了慈善募捐的邀請。

兩天後,他穿着洋裝準時出現在曹宅。

相比與南都的紙醉金迷,奢華靡靡,北都的奢靡顯得多了幾分華貴的大氣。兆祥走在曹家富貴堂皇的大廳裏,眼前滿目的西洋進口的水晶吊燈、壁紙、拱形的門窗、華麗的地毯,間或中式的古樸飾物穿插其中,有一種目不暇接的感覺。

上流社會的人大多知道,這所謂的曹家別墅實際上就是北都國院裏一手遮天的徐晃的後院。一聽說曹家宴客,香衣寶馬的各處人流争相而來,怕只怕自己沒有資格進這個院子。

此刻他徜徉在衣冠楚楚的高貴人群中,不遠處,韓慶友正和那個一付金邊眼鏡的衛生總長親密地交談着什麽,另一邊,則是幾個引來民衆恥笑的國會成員聚在一處。

兆祥看看腕表。還有一個小時才到與周勝海約定的時間。

他擡起頭,往入口處看了看,今天的主角尚未露面。臺上依然是滑稽的表演。據他所知,周勝海就是混入他們之中進宅的。

只聽得旁邊有幾個穿着華貴的婦人議論道:“聽說今兒這個格外的漂亮!”“那可不是?等閑的人物也不能入了曹公子的眼!”“這麽說來,又會有一顆新的交際之花要在我們北都誕生了?”“那也不一定!”“怎麽不是?這些女孩子,不就是沖着這錦衣玉食的上流生活,才自甘堕落的?随便地在這裏釣上一個,就夠她下半輩子了!”——

兆祥不耐煩聽這些八卦,往一邊側了側身。

人群一陣騷動。入口處迎進來兩個人影,一男一女。那女子身姿婀娜,穿着略顯樸素的白色缂絲旗袍,頭發燙成了時尚的大波浪,圍繞着白皙的小臉,顯得既妩媚,又清純。

美得刺痛了他的眼睛。

兆祥在大腦反應過來之前閃身到一只花瓶器後,從瓶頸處探出頭來。他看見她手中緊緊捏住小坤包,連手指都捏得發白。

是她嗎?連緊張時的小動作都一樣!

有一刻他覺得不能呼吸。他站在不遠的地方看着前面的女子,幾乎忘了身外的所有。她比阿茶豔麗了許多,吸引得在場的衆人都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她是那樣的美麗,以至于有一刻兆祥覺得她就是從天堂派到人間拯救自己的天使。

幾名女子走上臺,她身邊的男人也上了臺。有司儀在臺上誇張的介紹。原來,那個男人就是曹家的曹汝天,而這幾名女子就是今天的主角,代表孤兒院進行募捐的代言人。

臺上的燈光十分耀眼,閃得衆女都如明星般耀眼。他見她得體地在臺上優雅微笑,高貴大方。阿茶也是高貴的,她自信又堅強,卻又與臺上的這個她不同,多了一種純淨清新的氣質。但是這個她又是那麽的像阿茶,她閃爍的眼神,像阿茶一樣亮晶晶的如天上的繁星。

他不由自主地走出來。此刻只有臺上有着耀眼的光芒,臺下昏暗不辨。他擡眼凝視着臺上的那個她,自由地,無所顧忌地。

即使是在夢裏,他也從未想到能再見到她。對他而言,失去了就是失去了。也許此刻,只是他游離與自己意志的一瞬間,他想放縱一下自己的情感,些許地彌補自己的渴望。

臺上的喧嚣繼續。不一會兒,又上來幾名年輕的男子。現在,每個女孩子身邊都站了一位紳士,司儀又誇張的渲染這臺上的暧昧,諸如在臺上走幾個舞步,回答幾個暧昧的問題,親吻手背等等,現場的氣氛熱烈而喧嘩。他分明看到曹汝天掏出一張支票,随手在上面寫了一個數字,接着向她伸出手示意;他分明看到她鎮定地伸出手來,帶着矜持優雅的微笑,由他輕輕地握住,并低頭親吻;他分明看到她另一只手緊緊地捏住小坤包,緊緊地,捏的指甲發白——

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氣,仿佛擱淺在岸上的魚。

那不是阿茶!只是披着阿茶的名字和皮囊的另一個女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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