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漾漾,放下槍。”餘章平的目光中透着殷切,生怕他沖動。

餘漾端着槍,視線粗粗掠過父親不敢細看,他當然明白自己在做什麽,開槍等于襲警,他要是犯了法,就是真正地站在所有人的對立面,由無辜者轉變為同謀。

“別一錯再錯,漾漾,你才二十歲,你還年輕,還有重新開始的機會,放下槍,啊?”

餘漾恍惚了一剎,仿佛是被他的話提醒,原來他才二十歲嗎?為什麽、為什麽他覺得自己好像過完了這一生呢。他無意識地搖着頭,表情中藏着綿綿的哀傷,喃喃自語,“怎麽重新開始啊?爸爸你不知道……你不會知道的,如果死了……如果我當時死了……就好了。”

餘章平只聽到最後一句斷斷續續的話語,心口像被撕裂一樣疼。

兩個人被直升機和緝私艇逼到絕地,鐘坤知道,現在的他在狙擊手的視點裏完全就是一個靜止的靶子,等待他的有兩種結局,一是立刻被擊斃;二是伏法,接受法律的制裁,不過以他犯下的罪,十有八九也要判死刑。

男人仍然面無表情,仿佛早就料到這一天。他沒告訴餘漾的是,這段日子他不是被一個國家的刑警追捕,離開安沛後,曾經結過仇的死對頭就通過眼線發現了他的蹤跡,這些消息被賣給了國際刑警;再加上他厭惡被人操控,答應好苗倫的事臨時反水,仇敵顯然又增加了一個派系,黑白兩道同時夾擊,他就算逃出去也根本不得安穩。

從一開始,他争取的就只有逃跑的時間差,只要能進入公海,未來安全與否再議,他至少還能再抱餘漾睡一個晚上,但警察并沒有給他這個機會,硬件設施的差別決定了這一切,無論是快艇還是武器,鐘坤臨時弄來的東西與警方的軍用資源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在他就快抵達公海的時候,意料之內地被追上了。

只可惜,從來就沒人教過他“認命”兩個字怎麽寫。

直升機上的狙擊手已經找好角度方位,瞄準了鐘坤的頭,正把就位信息彙報過去的時候,許清晝卻突然道:“等等。”

他看到鐘坤張揚的笑容,指了指船尾的水下,又朝他晃了晃手裏一個黑色的裝置,作勢要按下去。

——引爆器。

艇上的所有警察都緊張起來,不約而同伏低身體後退了一步,一個窮兇極惡的犯罪分子做出什麽事都是有可能的,利用水下的炸藥和他們同歸于盡,也不算什麽難事。最重要的是,人質還在船上。

許清晝額頭的青筋都突兀地浮現,聲嘶力竭地喊了聲,“鐘坤!”

餘漾也愣住了,他不知道男人還做過這種準備,但他的心頭竟生出一種解脫的感覺,以死相搏也好,同歸于盡也好,他已經沒有力氣再面對任何抉擇了。

男人把餘漾摟得緊緊的,有些神經質地在他耳邊重複,“阿漾,我說過不會放你走,我死了,你也要陪我?好嗎?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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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漾擁着他,啄吻男人的下唇,像是在反過來安慰他,“坤哥,坤哥,我不走,我哪也不去……”

“好,好,你怎麽那麽乖,我的阿漾怎麽那麽乖。”他的狀态明顯不太對勁,整個人有一種被逼到絕境的躁狂,又有種沒有退路的無懼和極端感,男人笑得得意又倨傲,朝外放話,“阿狩,你看,你注定要輸給我的……”

許清晝那張俊秀的臉都扭曲起來,他雙目赤紅,怒吼着打斷他,“我他媽認輸了!我他媽認輸行不行啊!”

他承認了,他是一個配角,從來都是。眼睜睜地看着別人轟轟烈烈的愛戀,自己的感情被深埋心底,他可以裝作不在乎,把重心都投入工作,但是要他看着餘漾的身體被炸得四分五裂,看着他的鮮血染紅海水,他怎麽做得到?他該有多痛啊。

他突然痛恨曾經的自己,為什麽要做警察?為什麽要卧底金三角?短暫的擁有再失去,倒不如從來都沒得到過。他能不能也自私一次,幹脆放棄追捕他們吧,任憑他們跑到哪裏去,只要餘漾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角落還好好的,說不定也會快樂地笑。

可是,可是,他不能動搖,他沒有選擇的權利。許清晝看到鐘坤堅定的眸子,這個男人向來是一條路走到黑的,認定了什麽從來不會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錯,他忽然想,他若是連這點堅持和責任都沒有,就真的一點都不如鐘坤了。

他握着拳無視別人的勸阻,徑直要登鐘坤的船,可他才剛踏上一只腳,警察們都看見鐘坤的動作,紛紛驚呼道,“別按!!”

一聲巨響在頭頂轟鳴,緊接着是七八聲爆裂的聲音炸在天邊,警察們驚慌地抓住附近的固定物,生怕被爆炸掀進水裏。可他們馬上又發現,船只和海面安然無恙,天邊盛開起大片大片的彩色煙花,耀亮半個夜晚。

所有人都看到,引爆器只是個假模型,或者說是個精密的兒童玩具,它沒有觸發炸藥的爆炸,只是彈出了一顆粉紅色的水果糖。而爆裂聲源自于缤紛絢爛的煙花,它們在天邊接連不斷地綻放着,發出善意的提醒,今天是除夕,阖家團圓的日子。

一個堪稱完美的巧合,充分暴露了警察們的戰戰兢兢,這麽多人面對他一個都如臨大敵的樣子,男人勾起唇角,英俊的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愚弄和嘲笑,回過神的狙擊手果決地開槍射擊。

在漫天的煙花和子彈中,鐘坤閉上眼睛,吻了吻餘漾的唇,唇畔間輕輕地傳遞了幾個字,他說,阿漾,對不起。

餘漾悚然瞪大眼睛,忽被一掌推開,摔在許清晝的懷裏。從斜前方射來的子彈打穿了鐘坤的身體,他的小腹、手臂和大腿同時被射中,最可怖的傷在左胸,子彈将他的心髒穿出一個大洞,鮮血源源不斷地湧出來,男人被慣性沖擊的仰倒,噗通一聲,落入海中。

這一瞬間,海面似乎只有他們兩個,餘漾足足怔了兩秒,才嘶啞地哭喊出聲,他不顧許清晝的阻攔,半個身子都探進水裏,伸出手去拉男人的指尖,“坤哥!坤哥!”

鐘坤還沒有完全失去意識,眼前都是濛濛的水霧。那只麥色的粗粝的手劃了兩下水,作出個“握”的動作,幾乎是推開的一瞬間,他又立刻後悔了,不行!他不能推開他的,阿漾多冷啊,他穿的那麽少,他不抱着自己,誰給他取暖呢。

“老公,老公,你騙我!你為什麽騙我!你為什麽啊?你不要我了嗎?”餘漾哭得可憐,嘴唇哆哆嗦嗦,連氣都喘不勻,他撕扯着許清晝的衣服,想跳進海裏,卻被死死地勒住了腰,餘漾扭着身體打他,“混蛋!你放開我!讓我死!讓我和坤哥在一起啊!你們都是混蛋!你們憑什麽殺他!你們繳了毒品不就夠了嗎!為什麽要逼我們去死!混蛋!混蛋!”

許清晝的手腕被他狠狠咬了一口,痕跡深得可怕,可他仍是沒有放松一絲力道,傷口遠遠比不上心裏疼。餘漾哭得快背過氣去,“老公!你等等我……你等等我吧……”

“你不要我,你為什麽救我啊?為什麽不讓我五年前就死了?你幹嘛這樣?我怎麽辦,我怎麽辦啊?”

其實鐘坤也在想,他又不是做慈善的,為什麽五年前的那天,明明已經離開了湄公河,又繞路回去撈起這個半死不活的漂亮孩子?為什麽明明可以帶着他去死,又把引爆器換成假的,把他推回警察的身邊?

他也不知道,他也想不通。

他就是見不得阿漾那麽痛苦地,在水裏掙紮。

眼前一幕一幕的,飛快地重現着他過往的人生,沒有什麽值得感念的東西,自他販毒的第一天起,鐘坤就知道自己會和他那個倒黴的父親一樣,不得善終。

可是他撿回了餘漾,一個小寵物般的情人居然成了他不自知的軟肋,他那麽在意餘漾的存在,那麽想得到他的回應,什麽不平等的協議?什麽肉 體與金錢的交換?他以為他是這段感情的主宰?不,大錯特錯了。其實不可自拔的,離不開放不下的,始終都是他。

他有多讨厭別人碰他的東西啊?他多想真正地引爆炸藥,把阿漾拉回來,和他一起沉入海底,可是子彈打在身上阿漾會疼,阿漾流血他會心疼。他的心好像化在海水裏了,柔柔的,軟軟的,想對他再說幾句話,但是被打破的肺使他的呼吸道溢滿鮮血,無法發出聲音。

他一邊下沉,一邊喃喃地用口型念餘漾的名字,如海風那般絮語。其實,老子也喜歡你男人的裝扮,從第一次見你,老子,老子就好鐘意你……以後沒有老公在,誰來疼你呢,好遺憾啊,本來以為今天晚上還能做 愛的,好想再操 你一次啊漾漾,好想再舔到你射出來,阿漾,阿漾,我的阿漾………

男人驅使殘破的身體奮力向餘漾的方向游,可流失的血液終究使他的體溫漸涼,月光調皮地鑽進兩人的指尖,像月老牽錯的紅線,拉開越來越大的距離,涼涼的海水無情地阻隔開生與死。

男人沉進大海,身後沒有燈火,身前沒有星光,就那樣消失在餘漾的視線裏,帶着他來不及說出的最後一句,願我的阿漾,餘生安穩,無恙。

任務成功完成,這個猖狂一時、縱橫金三角、游走在法律邊界數十年的大毒枭,終于殒命。

餘漾的指尖觸摸着海面,大腦空空如也,他恍然想起那只把自己從水潭裏撈出來的強有力的手,想起他在巴厘島穿着沙灘短褲撿海星,坐在臺階上吊兒郎當地嚼口香糖,又想起他曾嬉皮笑臉地問自己,是不是好鐘意他。

餘漾呆呆地被餘章平抱回船上,他沒有一點點掙紮的餘力,只是望着那一片平靜的海域流眼淚。

一切都結束了,他回家了,壞蛋也死了。

可是有誰能感同身受他畸形的感情,那一千多個夜晚,是他和鐘坤睡過來的,他做噩夢的時候是誰陪他聊天,他夜裏肚子痛又是誰哄他睡覺……他咬着自己的手指恸哭,像只無家可歸的幼寵,“老公……老公你在哪啊……我不要家了……我不要一個人回去陌生的城市……我想和你在一起……你抱抱我……”

他哀哀地祈求,然而,再也沒有一個強硬又霸道的男人用占有欲十足的姿勢來圈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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