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華筵開
他睜開眼第一件事,是面部感受到了□□的空氣。
他幾乎為此就要當場跳起來。但立刻反應過來之前發生的事情,于是又驅散了這股沖動。這一剎那身體也忠實的告訴他,挪動一下手指頭都是難的。于是他完全放棄,也不出聲,靜靜的用眼睛觀察。适應黑暗之後,他甚至能分辨出床帳上粗糙的花紋。
忽然間視野內散入一抹柔和的餘光,羅宛點着了桌上的燈,随後向床邊走來,用一種深不可測的目光看着他。他迎着那目光對視了三四秒,感覺對方有種巋然不動的氣勢,于是痛快的移開表示投降。
“多謝。”
“我砍了你十三刀,你現在對我說多謝。”
“那又如何?沒有你這十三刀,我連這句多謝也不能對你講。”
應天長說着,覺得自己比起剛才恢複了一些力氣。羅宛的刀避開了他所有經脈,所以除了大失血導致的虛弱,不會産生什麽後遺症。羅宛扶他坐起來。
“現在是寅時了?”他看着窗外稀薄的晨曦問。
“寅時三刻。”羅宛說,将杯子送到他口邊,另一只手輕輕托住他脖頸,幫助他飲了些水。“天亮之前我們必須出發。”
“走哪條道?”
“按你的法子,從金陵渡江,一路北上直到洛陽。”
“那不到你家了?”
“你不樂意?”
“哪能。”應天長苦笑。他也是怕連累羅宛,但對方既然主動提出了,推辭又矯情。“總之渡江後再做打算。那什麽,我的面具——”
“不能使了,扔了。”
“那是我最後一張。”應天長痛苦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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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雇了車。”
“薛家的女婿就是這句容縣令,他有本事攔住每一輛出城的車掀簾子看裏頭是誰。”應天長□□了一聲,感覺這幾刀還是有很大效果;他髒腑寒冷,皮膚卻熱得像火燒一樣。“我不能思考了。”
“至少還有一個辦法。”羅宛沉着的說。他吹熄了燈燭。些微晨光掙紮一下,立刻就被濃重的黑暗淹沒,他們仍像在半夜裏說話。
“看在我們的友誼份上,請不要說出來。”
“尺寸。”
“讓我死在這裏吧……”
應天長話說到一半,突然驚訝的停下了。因為他意識到羅宛在笑。他既不能看到羅宛的表情,也不能聽到羅宛的聲音,然而卻知道對方在笑。如果指出這件事,必然被當場否認,其實他自己弄錯的可能性也很大,但他自然是寧願這樣弄錯的。
半個時辰之後,他們乘坐的馬車駛向城門。守門的官兵例行公事的攔了一下,指着城門上貼的通緝的畫像,問車裏是什麽人。
“家眷。”羅宛掀開簾子,冷靜的回答。他一般能令人産生一種盡快結束話題的意願,那兵士目光越過他,看見車廂裏另外一個蜷縮的影子,就草草的點一下頭,示意他們可以過去,并跟同伴說:“我聽說那應天長已給人砍死了。”
“那這通緝令大概午時就可以撤了罷?”同伴答道。
馬車繼續向前駛去,應天長一動不動。他的臉被面紗遮着。
“此事過後我可以向你賠罪。”羅宛低聲說。
“你為什麽要向我賠罪?”
羅宛看了他一眼。應天長恨不得在臉上戴個鍋蓋。
“真沒有很難看。”他安慰。
“謝謝。”應天長悶悶不樂的回答。
他穿了一身臨時搞到的衣裳,頭發用簪子簡單的盤着,衣裳尺寸偏大有點像布袋罩在身上,眉目也未加修飾,但他本來生的秀致,加上舉手投足有氣無力,半隐半現之下,很難令人起疑。他努力讓自己忘掉此事,為此壓抑自己的本性,一路上幾乎不曾開口,倒是羅宛問道:“薛家是否會相信你真死了?”
“難。”應天長睜開眼笑道。“生要見人,死要見屍。雖然你演技逼真,細細一想,還是可疑。既然宣稱殺了我的人最後落在你手裏,他們也極可能會來找你,問我屍體的下落。”
“則那時我不等問話,先殺幾人,聲稱為你報仇,是否他們就能信了?”
“不可如此。”應天長驀地提高聲音。
羅宛知他最不贊成自己濫殺,也不以為意,只說:“我少在江浙一帶露臉,他們想找我也難。只怕萬一找到,卻見你跟我在一處。”
“正是。雖然我挨了這幾刀,危險性并沒有減少多少。”應天長苦笑。“我們還是分頭行動為宜。”
“現下不成。”羅宛沉聲說。應天長神昏力倦,靠在他肩上昏昏沉沉又睡了過去。
馬車按了兩人的囑咐,揀小路走得飛快,次日傍晚已到金陵渡口。羅宛扶着應天長下車,因為傷勢未愈,移動很慢,旁人看起來娉娉婷婷,正中下懷。應天長雖然不開口,羅宛辦事倒也利索,何況不差錢,三言兩語講定船只,就近采買了些所需之物,匆匆上船。
夜晚無風,船只緩緩劃過江面。羅宛孤身一人過江,奔波了這數日,想起之前提心吊膽,有如夢寐,此刻坐在船頭,擡頭見月朗星稀,心中一寬,在船舷上擊了數下,飲了一大口酒。
忽然聽人笑道:“好友興致頗佳。”
羅宛回頭,見應天長搖搖晃晃的走來,裝束已經換過,着一件青衫,用布帶草草束着頭發,整個人顯得憔悴,但卻很有精神,皺眉道:“你這樣迫不及待,下船時要把舟子吓死。”
應天長已在他旁邊坐下,笑道:“那有那容易就吓死?”拿過酒壇來正要飲,又被羅宛劈手奪走,不滿道:“我剛服藥,酒助藥力行散,我是半個醫生,比你懂得。”
羅宛不管他胡言亂語。“你的傷?”
應天長伸展手腳。“已好了。”
“非是外傷。句容城外見你,那時已經動了根骨。”
“你說那個麽……”應天長也爽快。“那不是一時半刻。看運氣。”
“是薛白雁?”
“老前輩內力深厚,名不虛傳。”
羅宛冷笑一聲,表示不贊同。“怕是你心裏對他有愧,硬生生受了七分,否則何至于此。”
“你肯如此高看我,我是很歡喜的。”應天長趁他出神,将酒壇偷偷又拿過去,羅宛也不阻攔。“倒是你倆人,我心裏說此生最好別遇上,他以白雁為名,你卻以落雁為號,聽起來就像找事的。”
“随他去,我并不懼他。”
應天長搖頭:“我只是擔心你。”
羅宛微哂:“一個差點丢了半條命的人,擔心我?”
“就像你說這話時一樣。”應天長憂慮的看着他。“這次見着你,偶爾覺得哪裏不對。你沒發生什麽事罷?”
“難得天底下竟有你不清楚的事!”
“你又拿我取笑了。我只不過——”
“——回艙裏去!”
羅宛低吼道。只是一瞬,應天長突然不見了。數支箭嗖嗖破空而來,卻因後力不繼落在腳邊的甲板上。
羅宛站起來。月光下,兩艘船正從後面一左一右快速的接近他們。搖曳的船影像水面下巨大的魚類。離北岸尚有數十丈,對方卻已經靠了過來,終于搖晃着擠在一起。左邊船首站着一人,勁裝佩箭,英姿勃發,朗聲道:“在下薛飛翎,閣下便是落雁刀羅宛麽?”
羅宛并不答話,颀長身影立在船頭,如同石刻木雕一般。無論哪一邊的人欲上船來,都不能越過他的視線。
薛飛翎并不輕舉妄動,又問:“敢問羅大俠的家眷可在?”
羅宛眯起了眼,冷冷注視着他。薛飛翎笑道:“堂堂公子昭瑤,為逃得一條殘命竟甘作婦人打扮,就算我薛家饒你不死,又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狹小船艙裏,應天長嘆道:“我一世英名!”便對那吓得縮成一團的舟子說:“這位船家大哥,想必水性比我好得多了。剩下約莫有十四五丈,能自己游到對岸去麽?”
那舟子聽得外面喧嘩,瑟瑟發抖,不住點頭。應天長塞給他一片金葉子,說:“實在對不住。”舟子起身,往船尾爬去。船底響動越來越大,應天長又嘆道:“怎麽鑿這半天還沒鑿穿,說不得還得我來幫把手。”便一掌拍落。內外交催之下,那船終于經受不住,嘩啦一聲破了大洞,江水湧入,船身慢慢傾斜,船頭朝上翹去。
薛飛翎獰笑道:“落雁刀今日真要陪着那應天長同葬在江魚之腹?”
羅宛道:“我今日便先落了你這只雛雁。”
薛飛翎的眼睛發着亮。
落雁刀的傳說,對于薛家可能确實有着特別的意義;落雁刀的神話,是無論哪個少年人都想挑戰的。
薛家以劍聞名江湖,這位薛家的二公子卻鐘情于刀。在他眼裏,刀有一種劍難以企及的踏實感。沉着,狠辣,起手無悔。
薛白雁特地請自己的結義兄弟,成名已久的奔雷刀于俠贲來指點這個兒子刀法。是以他雖身為薛家的子弟,武功卻更偏向奔雷刀的大開大阖。
他拔出了自己的刀。相碰的船頭顫顫巍巍,他的雙足卻像磐石一樣穩定。
已經一半浸在水裏的船艙中突然沖出一個人影。
那幾乎是一道青色的殘像,近乎月光下産生的幻覺。當然,兩邊船上蓄勢待發的人即使是幻覺也不可能放過,剎那間十數個身影朝瀕臨沉沒的船上躍去。這新增的重量立刻将船整個壓垮。但他們并不在乎,顯然這些人落入水中的話都是可以生還的。
但如果落水的時候已經死了呢……
薛飛翎看到了羅宛的刀是如何劃過這些人的咽喉。
羅宛的動作很清晰,甚至可以說并不迅速,然而當羅宛的刀指向他的咽喉的時候,他發覺自己除了後退,不可能做出其他的應對。他退得很快,羅宛的刀卻追來得更快。他發現羅宛的刀比他自己的刀要長一些。
他下意識的閉上了眼睛,仿佛這樣就可以把将來的死亡拒之門外。但他即使看不見,也能聽到:羅宛的刀停住了。幾乎已變成紅色的瞳仁吃驚的,帶着怒意的看着拉住他手肘的應天長。
“不可再結仇。”應天長斬釘截鐵的說。“我們快走。”
羅宛沉默了一瞬。江面上漂着散碎的浮木,分布的如此均勻,仿佛一條通向對岸的道路一般。
那就是一條道路。羅宛突然反手握住應天長的手臂,朝前一躍。二人踏上了第一片浮木,借力再起。
“你動心了。”應天長輕聲說。過于驚訝,他腦海幾乎一片空白。
背後是嘈雜的箭聲。羅宛将他往懷裏一帶,随後原本順暢的身形一滞。他們重重墜在第四片浮木上,幾乎就此跌落。但他們還是踉踉跄跄的沖到了對岸。羅宛右肩後中了一支箭,但他們都無暇顧及,拔足狂奔。
月光照在江邊的葦叢上,如同漂浮的積雪。身後并沒人追來,很可能根本沒有追上岸,象征性的放了一陣箭後就直接打道回府。但保險起見,他們奔了足有半個時辰,遠遠離開停泊船只的碼頭和零落的住戶。
“可以了。”應天長說這話時,他們已經停了下來。羅宛抽出刀,向背後揮去。應天長向他擺手,彎腰咳嗽了一會,随後直起身。
“給我。”他說。
羅宛将手中的刀遞給他。應天長繞到他背後,一刀削斷箭杆,割裂附近的布帛,随後三下五除二将箭頭剜出。那箭強弩之末,入的不深,刀是好刀,他動作又極其利落,不大會血便止了。
他把刀還給羅宛,羅宛卻盯着他衣服上面積逐漸擴大的污漬。應天長又擺擺手,不知為何,他很怕羅宛現在說話,雖然羅宛本來也不大說話。
“給我一刻鐘。”應天長說。
他坐下閉目調息,努力平複一口在喉嚨翻湧的血。過一刻鐘後睜開眼,羅宛仍舊以完全不變的姿勢站在原處,平靜的看着他。
“過來。”他說。“我背着你。”
“如果你不是傷在背上,我會的。”應天長生硬的說。
他們又走了多半個時辰,才找到可以投宿的人家。畢竟兩個渾身是血的男人,其中一個還帶着刀,無論應天長說話多麽和氣,舉止多麽文雅,看起來決非善類。最後是一對年逾古稀的老夫婦開門接納了他們。“我們的獨子上個月在江中出事了。我們已經活到這個年紀,沒有什麽可怕的。”
他們被安置在失事的青年生前居住的北屋。屋子雖然簡陋,陳設都很整潔,床尤其大,這可憐的青年生前還沒娶到媳婦。燒熱水重新清理傷口之後,應天長就在裏側躺下。羅宛卻向屋外走去。
“你去哪裏?”
“練刀。”
“這時候練刀?”
“每日都練刀。”
“好,無論什麽都時候不忘記基本功的訓練,正是這樣方能立于不敗之地。”應天長大力誇贊。他實在是精疲力竭,不等羅宛走出屋子三步遠,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