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玲珑心
微弱的月光透過樹梢,斑駁的散落在青石磚上。秋山寺已沉睡,小巷已沉睡,整座瓜洲城已沉睡。羅宛的眼睛太亮,那是一種令人膽寒的光輝。應天長想起他們初見的時候,渾身鮮血的落雁刀,是否也是這樣的眼睛?太混亂,太模糊,他無法确認了。應天長搖搖頭。
“你今天是存心不讓我睡了。”
“我無此意。”羅宛平靜的辯解。“既然知道,就說出來,僅此而已。”
“你我今天都太累。”應天長說着,不太明白為什麽要說這些話。“也許明天一覺醒來,發現薛白雁未追來,我也未中毒,那豈不太好了。”
“你也覺得我是在做夢嗎?”羅宛聲音裏隐隐帶了怒意。
“我并未……”應天長說到一半,又搖了搖頭,“不行,我要站着睡着了。有任何事情,明日再議可否?好友。”
最後這句聲調哀戚,近似懇求,卻不容拒絕。羅宛看他身影消失在廊下,手機械的去摸刀柄。如影随形的落雁刀渾身冰冷,很不近人情的模樣。他簡直有了一絲久違的退縮之心,久違的一種溫熱的蠕動的疼痛。
“我以前不會這樣。……”他想。
他想要應天長做出怎樣的答複?連他自己還沒弄清楚他對此事的态度,他感受到,說出來,仿佛這樣做,那東西就不會在自己身上停留,就可以立刻擺脫似的。然而這顯然是個錯覺;事情才剛剛開始。現在他首要應該思考的跟應天長差不多:怎麽保證這晚的睡眠質量。
這個問題解決的意外容易,一覺醒來天光大亮,以至于羅宛懷疑昨天睡前草草用的晚飯是否含什麽特別成分,後悔起來明知是那和尚做的,怎麽就敢心無旁骛的吃了。然而他經脈通暢,四肢有力。肩胛的傷口在作癢,那是順利愈合的征兆。
羅宛往後院練了數刻刀,回到禪堂裏來。應天長正面對着佛像站着,看背影是若有所思,聽見他進來,回頭一笑,氣色很好,想要打招呼,卻被羅宛打斷。
“你不是在做夢。”
幾乎是瞬間,應天長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像是被揭下來一樣。那後面的表情有一剎那的空白,還沒來得及畫上。羅宛卻并未在這話題上停留。
“你接下來什麽打算?”
“自然是去臨安。”
“去找那個玉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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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環銀環,不及玉環。玉環纖纖手,唐門不敢言。這歌謠你聽過未?一人之力,能與整個唐門齊名,雖然這其中必定有所誇大,也看出此人之可怕。”
“和薛飛鹖有賭約的就是她?”
“不是的。”應天長搖頭。“據薛飛鹖自己所言,是他二十日前行經廬州時,在酒肆偶逢一乞兒。乞兒蓬頭垢面,跛了一足,然而既不讨錢,也不要飯,只是逢人便問“我有一個秘密,只賣五十兩,你肯不肯買?”自然大家都把他當做瘋子。薛大公子心生憐憫,就賞了五十兩銀給那乞兒。”
“誰知那乞兒拿到錢,竟手舞足蹈,喊着“秘密賣出了!我不必死了!”就跑了出去。薛飛翎正疑惑間,旁邊桌上一個大漢竟走來說道:“朋友,你現在知道這秘密極其危險,會讓你随時有身首分離之虞。你不如将他賣給我,我出一千兩買這秘密。”
羅宛道:“這生意倒合算。”
“那可不,是我就做了。”應天長也贊同。“然薛大公子,着實一個實在人,他說:“我不曾聽見什麽秘密,怎樣賣給你?”那大漢說:“這秘密雖然危險,确是十分珍貴,朋友不肯割愛也自然的。我出一萬兩如何?”薛飛鹖怒道:“我沒有甚麽秘密。”那大漢不依不饒,說:“十萬兩如何?”薛飛鹖已經認定那人存心挑釁,當時就出了刀。”
羅宛道:“見識過他弟弟的武功後,我覺得這舉動不免過于自信。”
“好友嘴下留情。實際上薛飛鹖的武功的确遠勝他弟弟,也是為何他父親對他特別鐘愛,如果不是這樁意外,又是長子,家業毫無疑問是由他繼承的。”應天長雜七雜八扯些八卦。“江湖上能在三招之內殺他的人,現在沒有。不是幾乎,是完全沒有。”
“十招呢?”
“那就要有了。不過這不是重點……薛飛鹖出了刀。對方卻沒有接,只是向後避開。他們并沒有成功的打起這一場架。雙方大概都并不真的想動手。但這樣一來,談話也無法繼續進行下去。那大漢便說:看來朋友還是不舍。這也人之常情,我就跟朋友做賭,賭朋友必然回心轉意。那時再來此地找我,我仍舊等着這秘密。”
“可想而知,薛飛鹖全沒把這當回事。”
“若是你,你會當回事麽?”應天長反問。“他在廬州慢悠悠拖磨了數日,辦事兼游玩,把此事忘得一幹二淨。這樣到他回家途中,走到江邊,突然感覺心口一陣作痛。自那日起,他左肱之上出現了一道紅色印痕。”
“然而我們這位粗枝大葉的薛大公子仍舊不知發生何事,只覺漸漸氣血滞礙,難以運功,普通醫藥,都無療效。他意識到自己可能是中了毒,也不肯驚動老爺子,只是悄悄延醫診治。薛家人脈何等廣泛,然而遍尋名手,都不知這毒名號,甚至連是不是毒也不能确定。他請我去時,左右臂、乃至左右小腿上都已經出現紅痕,我觀他氣色,知道命不過三日。”
“你知道我最是惜命,當然馬上勸他,現在出發,快馬加鞭還夠趕到廬州,說不定還能遇上那人,老實認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何必争一時之意氣!但薛大公子卻是硬氣之極,說自己真知道那秘密就罷了,他明明一無所知,無可奉告,決不想再見到那人。他又問我可識得此毒?我老實告訴他,類似的症狀見過一次,其時人據聞用毒之人名號玉環。然而這并無甚用,到臨安也是遠,何況玉環多年來行蹤難覓,只是在臨安出沒過一陣,後又銷聲匿跡,還不如去找那下毒之人靠譜。”
“和薛大公子相談不過半時辰,我好話說盡,雖然跟他無甚交情,畢竟不能看一個大活人慷慨赴死。然而薛大公子當真是鐵骨铮铮,寧死不肯為一樁子虛烏有的秘密跟那人低頭。我便說,既然在下幫不上忙,只好告辭。他卻突然說道有事請托,雖說他甘心就死,卻不願死的不明不白,希望我能代他将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将死之人,那請托着實動人,當然再動人我也要說,薛公子,你這有點不合适吧。你薛家名震江南,欲求何事而不能得,非要我一個外人插手?我堅辭不受,伺機欲退,薛公子竟突然奪下我的佩劍……然後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羅宛道:“整個事件經過,這是我第一次聽你說。”
應天長道:“是的,如果可以,我并不想你知道這些。”
他話說的很坦白,羅宛有怒也無處可發,只問:“那何以現在教我知道?”
應天長道:“因為我有事情要拜托你。我們兵分兩路,請你去一趟廬州,找到薛飛鹖所說的那個人。”
羅宛道:“薛飛鹖的話也許不能盡信。”
應天長微笑道:“我也很想知道那裏是否真有一個秘密。”
羅宛道:“我只有一個問題。”
應天長做了個請講的手勢。
羅宛道:“你這種安排,是否跟我昨夜說的話有關?”
應天長道:“我做一個決定,都因為很多原因。”
羅宛道:“那麽它也是原因之一了。”
應天長苦笑道:“其實我想給你講個故事。”
羅宛凝視他半晌:“你不餓嗎?”
應天長道:“可是一邊吃飯一邊說太沒有氣氛了,我醞釀很久。”
羅宛覺得應天長頗可憐;比他自己還要可憐些。話說回來,他自己是并不可憐的。他應該能預料到将會給對方帶來的困擾;那是否有故意的成分?應天長的反常确實讓他不滿,所以他用這種辦法來略施薄懲?他是這樣睚眦必報的人嗎?
應天長道:“你可知我曾是敗雪閣的人?”
羅宛道:“敗雪閣三劍之一。”
應天長道:“七年前巢湖正邪一戰,敗雪閣元氣大傷,三劍去其一,廢其一。其後僅存的三劍之首周令梓閑游江湖,遇上初出茅廬的我,驚為天人,相見恨晚,我知道這樣形容自己不大好,你就當是我遇到他的感受。他執意将我引薦給閣主,當下就補了三劍的缺。他信心滿滿,說與我一道,門派必能振興。一年後,敗雪閣覆亡。”
羅宛道:“這是你名動江湖的首戰,我在認識你之前就曾耳聞。”
應天長擺擺手道:“是啊,以卧底一戰成名,是不太常見。這不是重點。你不想知道周令梓的結局嗎?”
羅宛道:“他也對你動心了嗎?”
應天長整個人徹徹底底、完完全全、從頭到尾的噎住了。過了一會,他說道:“好友,你怎麽這麽不好對付呢。”
羅宛完全不為所動。“回答我的問題。”
應天長突然激動起來。“我為什麽要回答你?”他目光銳利地瞪着羅宛。“我他娘的怎會知道這種事情?你只要知道,他死了。被我殺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也有可能這樣對我?”羅宛冷靜的說,這是頭一次他覺得自己完全看清應天長在想什麽,那意圖過于明顯,簡直讓人無語。“當面稱兄道弟,随時可能背後給我來一刀?我是值得你卧薪嘗膽伺機而作五年多的魔頭嗎?還是我身上有你可以利用的東西?”
“所以說理論上不會的。”應天長也很快冷靜下來,雖然羅宛知道那表面之後并非真正的穩定,應天長仍舊比平時有更多的動蕩和更多的破綻,他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一步。“但不論周令梓是什麽人,做過什麽事,他待我一腔赤誠,可昭日月。這麽一個人,被我殺了。”
“你不過是想警告我離你遠些。”羅宛說,他并不失望,也不憤怒,看見應天長如此欲蓋彌彰,南轅北轍的說話,引起的驚奇和好笑感把這些都蓋過了。“應天長,昭瑤公子,讓你說句我不願意,我不能夠,就那麽難嗎?”
應天長道:“是真的很難。”
羅宛道:“因為憐憫我?”
應天長苦笑道:“算我求你,我就是怕你說這樣話……老實說,我更多是不知所措。你不要笑我,我沒經歷過這種事,我沒法子明白的下決斷。我既不曾愛過人,也不曾為人所愛。你需給我時間,讓我好好想一想。”
羅宛道:“你不必感到負擔,我沒指望得到什麽。半月後,我會往臨安與你彙合。我要如何找你?”
他主動轉換話題,這讓應天長松了一口氣,同時也發覺到,羅宛對這件橫亘的,突然冒出的燙手山芋一樣的奇怪事情,不比他多多少底氣。他們都不習慣,還有些尴尬,不能很自如的談論它,當然如果可以,希望它能像這樣憑空出現一樣憑空消失掉,一點痕跡也不留。
應天長道:“你到了臨安,往晴初樓去。你往廬州要當心,遇到任何情況,自保為先。若是二十日等不到你,我也要往廬州去了。”
羅宛道:“一個挨了十三刀的人……”
“我現在非常之好,可以立刻與你打架。”應天長反駁。“更何況薛白雁已将琅玕還我,我有劍傍身,如魚得水,可說令人聞風喪膽,你不要小瞧。”
羅宛說:“當真?”
他向前走了幾步,拉過應天長的右手,拇指淺淺的掐在腕脈之上。
應天長失笑道:“好友,你什麽時候也通曉岐黃之術了。”
羅宛并未應答,只是将那只手舉了起來,然後将嘴唇湊了上去。那是只清削明徹的手,生着薄厚不均的劍繭。他親吻了應天長手腕與手掌連接的部分。
應天長的手有在禪堂裏染上的檀香氣味。羅宛放開他,握緊腰間的刀柄,向門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