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雁唳
他巴不得此時離開應天長遠些,從這一刻就開始期待下一次見面時情況能煥然一新。他覺得有些悵然若失,又有些如釋重負。身邊人聲逐漸嘈雜起來,江浙一帶方言,他一直要全神貫注才能聽懂,這時候幹脆放棄了,任它們婉轉的飄過耳際,像不知名的歌聲似的。再擡頭的時候,赫然發現他竟已離開了城池,眼前是一片茫茫的沼澤。齊人高的菖蒲,翠綠的讓人退避。他伸手拂過那些狹長的葉子,心裏有些好笑。
“我以前,不是這樣……”他想。
但他随即又想:“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還有什麽可顧忌呢?”
羅宛擡頭看着眼前的沼澤。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亦看不到道路,然而卻沒有後退。
他踏上了沼澤。菖蒲微微折腰,延出一片綠浪。他像是一片吹過這翠綠海面的風。
沼澤的另一頭站着一個人。一個人和一匹馬。
“我就知道這事情不能輕易完結。”羅宛想。他好像不由自主的想了很多。
六個時辰之前,他剛剛見過對面的人。然而這六個時辰之中,薛白雁仿佛老了十歲。是否天色大亮的緣故?羅宛感受得到自己握刀的手臂之中血管的脈動,也看得清楚對方臉上的每一條皺紋和散亂的白發。沒有了黑夜和火把和手下的陪襯,在這透明潮濕的風聲之前,他的身形奇異地縮小了,給人的感覺幾乎像個侏儒。
“這是你在方圓三百裏所能找到的最快的馬。”薛白雁說。“日行八百。”
羅宛搖了搖頭。“最多只有七成。”
“你也是行家。”薛白雁不知為何,顯得很高興。“我的兩個兒子,都不懂馬。我當年一身轉戰江南江北,十日之內連滅十三幫派,靠的就是我平生摯愛的五花馬。”
提起昔日戰績,他臉上又顯出凜然的神采;然而說到兩個兒子,似乎又包含無限的凄涼。一個兒子青澀不堪用,一個兒子屍骨未寒。這家資巨萬,名震江湖的老人,是不是也不能逃離這沮喪落魄的時刻?
羅宛道:“我沒有兒子。”
“這匹馬是送你的。”薛白雁良久才道。
“你想要什麽?”羅宛直接忽略掉送字。
“與我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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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宛搖了搖頭。他已經在觀察薛白雁身後的道路。
“你為何不肯與我一戰?”薛白雁厲聲道。“難道你怕了?”
“是的,你看起來比昨天夜裏更難對付。”
這一個光天化日下的薛白雁,雖然看起來蒼老、枯瘦而矮小,眼睛裏卻有着淩厲的,近似于狠毒的光輝。那是将死之人孤注一擲的光輝,誓要将身周一切拖到同歸于盡的結局中去。
“難道你不想與我一戰?難道你沒有習武之人的自尊?”薛白雁嘶聲道。“打敗任何人,戰勝任何人,攀登至武者的巅峰。還是因為你已經自以為處在武者的巅峰,已經連維護這個位置的必要都沒有?”
羅宛道:“你是一個習劍的人,為何在意我的刀?”
薛白雁道:“我既不用劍,也不用刀。”
他背着雙手。這老人赫然已經到了無刀無劍的境界。一個如此随心所欲的老人會對羅宛的刀如此執着,這已經是一個刀者所能得到的最高的認可。
羅宛道:“很動人,然我沒有義務滿足你的願望。”
薛白雁道:“那麽,再加一樣東西如何?”
羅宛道:“和這馬差不多的就算了。”
薛白雁道:“公子昭瑤一個月的壽命。”
羅宛道:“可以。”
他說着就拔出了刀。雖然知道這一下應該有用,但答應的如此爽快,薛白雁臉上情不自禁浮起一絲淡淡的嘲諷之意:“落雁刀當真有情有義。”
羅宛道:“無論你相信與否,我對與你一戰這件事情,不是全無興趣的。”
薛白雁大笑起來。“我相信。我為什麽不相信?”
落雁刀的成名之路并不是一蹴而就的。
他跟應天長不一樣。公子昭瑤是橫空出世,突然天下皆知。羅宛四歲練刀,二十餘年堅持不懈,開始時也負多勝少。他的名聲是一點一滴積攢而成的。他的刀大氣又蘊藉,有前輩評價道:“可比那詩書正樂。”他自己聽了也很歡喜,謙遜說豈敢。他後來足可跻身當世一流高手之列,卻從未奢望過高處不勝寒的滋味。
應天長曾說:“我很想見識沉魚落雁的刀。”
太晚了。他已經揮不出那樣的刀。他現在會的刀只有一種。
殺人的刀。
一條一條來分析局面的話,相較于薛白雁他年輕得多,體力和膽量是他的優勢;然而這年齡的差距也使對方擁有更多的經驗,更純熟的技巧和更多把握未知因素的能力。而且這老人完全不負他的名字;他的輕靈和矯捷超越了年齡的局限。但這對羅宛而言都不是問題。
他尋求勝利的方式,就好像在一團漆黑中看到一點星火,随後只是方向确定的追逐。他并不在乎對手的高矮胖瘦,年齡根基。只要他看得見的東西,他就能得到。
他的刀就是他的手,他的手就是他的心。這三者幾乎毫無差距,他的刀有時候甚至比心更快。
當年他把一切都失去了,包括練刀的隔閡與瓶頸也失去了。這可能是世上所能有的最醜陋的因禍得福。
長樂門被屠三個月後,他獨自在鄉間別館閉關。有人前來尋仇。其實遠不止這一次。他在衆人眼中已經是惡魔一樣的人物,如果說走在路上為什麽不被扔磚,只是因為衆人自知武功都不如他。但仇恨也不可能因為他太可怕而化消,多帶點人,帶點毒,帶點暗器,總會有辦法的。
來的人總共有十九個。他把他們埋在附近的山坡上。他并無殺人的意願,然而也并無救人的意願。他的刀仍舊無法控制,根本不在乎他有沒有意願。
他相信應天長因此而大感不滿。雖然那時候他們還不算熟,應天長生氣的表現,只能是笑笑而已。應天長會各種各樣的笑。
他的腦海裏浮沫般漂過這些片段。他的刀自如地追逐着光亮。
五十招。薛白雁出現了破綻。羅宛沒有放過這破綻。刀尖感到熟悉的肌肉的阻力,然而只是一瞬間;薛白雁向後退去。
他們相隔數十步遠,羅宛調整自己的呼吸。那一刀太淺,淺到流出的血不足以洇濕胸前的衣服。他要準備再戰。
薛白雁做了一個停止的手勢。“夠了。”
“勝負還未分。”
“對老夫來說夠了。”
薛白雁的表情中看不出滿足。“如果是年輕時的老夫,可在百招之內敗你。”這話聽起來像給自己鋪個下來臺階,因為毫無疑問他現在是做不到了。
羅宛将刀還入鞘。“我并不知結局會如何。但你如果覺得這就夠了,希望可以履行之前的承諾。”
薛白雁看着他走近前來,将缰繩遞給他。馬溫順地噴着鼻息。它的皮毛如緞子一般光滑。這也許不是一匹最快的馬,但毫無疑問是一匹良馬。對于新主人來說,比最快的馬更能提供助力。他又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
“三個月到期時,再讓應天長服下。”
羅宛點了點頭,他真心感到喜悅。
“老夫不喜歡你的刀。”薛白雁說。
羅宛看着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我也不喜歡的。”他說。
黃昏時分,羅宛到了廬州城。
他穿過熙熙攘攘的街道,尋找應天長所說的那家酒肆。酒肆的位置并不偏僻,薛飛鹖這樣一個錦衣玉食的貴公子,顯然不會在簡陋凋敝之處落腳。羅宛将馬系于門外,吩咐人好生照料,随即走了進去。
酒肆裏明亮潔淨,燈火溫暖。羅宛坐下點了酒食,角落一張桌子上坐了一人,面前和地上都堆滿酒壇;他不停在咳嗽,突然用拳頭捶着桌子,喊道:“酒來!”
沒人應答他,酒保似乎不在大堂。那人又捶了一下,喊道:“酒來!”他聲音極其低沉嘶啞,幾乎像是一種動物的怒鳴。
羅宛心裏突然升起一種憐憫之意,道:“這位朋友,濫飲傷身。”
那人緩緩的擡起頭來,陰森的笑了一笑。“你是在對我說話嗎?”
殺意。
數日前他剛經歷一場激烈的戰鬥,他也已經很習慣在死亡的邊緣上行走;但這是從未有過的殺意。這殺意并非數千刀劍襲身,而是瞬間将人推入一種絕望的地步,如同已經朝地府一步踩空。
羅宛眨了一下眼睛。誰也沒有注意到這突然之間如墜冰封的角落。
然後他想了起來。眼前這個落拓潦倒的醉漢,是他可怕記憶的一個一閃而逝的部分。
六合門的門主,牧鵬雲。
他的心髒一下痛苦的揪緊了。與那時不同,他的頭腦已經清明。正因為清明,這痛苦才顯得分外尖銳。他因為牧鵬雲的兒子失去了一切,然後也讓對方失去了一切。相比之下誰更可憐?誰更該死?他的手握住了刀柄。羅宛霍然起身。
“閣下若想殺我,至少到外面去。”
牧鵬雲嘿嘿的笑了。“喪家之犬如何殺得了天下無敵的落雁刀?”
一個失去一切,流落江湖的老人,形容憔悴,衣衫褴褛。他飲了太多酒,顫抖的手甚至握不穩劍。羅宛只能沉默。
牧鵬雲搖搖晃晃的起身,向他走來,突然大喝一聲,刺出一劍。
羅宛沒有動,靜靜的看着他。劍到中路,已經失卻力氣,從顫抖的手中落到地上。牧鵬雲目不斜視的從他身邊走了過去。他沒入黑暗中的背影,孤獨挺拔的像棵勁瘦的松樹。
突然店小二慌慌張張的沖出來,吼道:“客官!您還沒付錢吶!”
羅宛将一錠銀放在桌上。“這位的酒我請。”
小二聽了極為感動,立刻許諾送他一道本店的招牌菜逍遙雞。羅宛便飲了一杯酒,如同清水一樣滑過他喉嚨。他又飲了一杯。酒的滋味極其淡薄。
“朋友好大方。”他聽見有人贊嘆道。
羅宛并不回頭,道:“你亦想讓我請酒?”
那人道:“不敢。”
他走來坐在羅宛對面。羅宛擡頭看了他一眼;這是個約莫四十來歲的漢子,裝束整潔,并不起眼,唯有手上戴一個玉扳指,看起來不是尋常之物。面相和氣,留着短須,眼裏精光內斂,一看即知是內家高手。
羅宛只看了一眼,便又低下頭去斟酒,任憑那人饒有興致的打量他,忽然開口道:“閣下在等我?”
那人道:“在下是等一個人回頭。”
羅宛道:“回不了頭了。太晚了。”
那人微笑道:“死了的人自然是晚了。活着的人卻還不晚。”
羅宛道:“閣下如果想被我殺,也至少到外面去。”
那人道:“在下跟落雁刀似乎沒有過節。”
羅宛道:“然而卻已經把主意打到了不該打的人身上。”
“落雁刀的能為,在下不敢不信。縱然如此,在下也只能等。”那人怡然自得的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因為秘密就是秘密。無論薛飛鹖也好,公子昭瑤也好,死也好,活也好。只要這秘密還存在于世,風月琳琅閣就必須得到這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