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晚晴

他隔得很遠就看見了晴初樓。或者說,聽到了晴初樓上傳來的笛音。

午後的街市懶散寂靜,空氣一派溫煦。仿佛有花香。馬兒慢慢的走過去,大堂空蕩蕩的,桌椅剛擦拭過,櫃臺後站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見到他來,眼睛笑成彎彎的月牙。羅宛馬上明白過來,這不是對客人的笑。這女孩子認出了他。

“昭瑤在上面。”她說完這句話,又低下頭去在賬本上寫寫畫畫。

這稱呼顯然太親密,羅宛連自己都沒察覺的皺起了眉。然而他也承認這女孩子的确很美。她就像是一朵白瓣帶紅的山茶花,比起鮮嫩更富生氣,且有一種落落大方的聰明。他默不作聲的從她身邊上樓。

二樓也沒有什麽人。應天長倚着廊柱半躺,一條腿屈起,目光蕭索的看着樓下街道,腰間連環玦流蘇垂落,那樣子仿佛午睡還沒清醒。

羅宛走過去,他也并未回頭;只笛音越發慢下來,時斷時續。等到終于完全停止,羅宛便抽走了他手中的白玉笛,應天長并不阻攔,只是微笑的看着他。

他毫無遲疑地把玉笛放到唇邊。吹孔還留着應天長唇上濕潤的溫度。流溢而出的音調與方才大不相同,幾乎有些尖銳,将平靜如湖面的和風也劃破,卻悅耳得令人淚下。

只有一句。吹完這一句,羅宛便輕車熟路的将笛收入袖中。應天長瞪眼看着,似乎想說什麽,最後卻只是輕哂了一聲。

“這就是你所求的?”

“我所求不止這一樣。”

應天長笑的艱難。“好友,別逼我太緊。”

“你也莫要讓我等得太久。”

說出這種話,羅宛也暗自疑惑。他為何如此着急?目前看來,應天長極可能不會給出什麽樂觀的答複,而到那一日,弄不好就要至交變陌路。這難道是他想要的結果?

應天長也只好點頭。“我會盡力,呃,盡力在我死之前——是說這三月之內——好的我說錯了,別瞪了。不過我希望,無論到時候結果如何,都無損于我們的友誼。”

“這是說我已經失敗的意思?”

“并沒有。”應天長一本正經。“你我行走江湖,當知不到最後關頭,不可輕言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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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愈發覺得是了。”

應天長舉手。“得了,好友,我認輸還不成嗎?說正事。”他把腿放下來,正襟危坐,羅宛受到感染,情不自禁的往後退了一步。“掌櫃的漂不漂亮?”

羅宛面無表情道:“西施不如。”

應天長笑道:“她芳名泷柳,晴初樓是她家的産業。我與泷家有些淵源,很早就與她相識,後來泷老板病故,彼時她才十五歲,年紀輕輕就做了掌櫃,可一點不比她父親差。我們這幾日在臨安活動,可要多多叨擾她。”他只是玩笑,簡單交代了幾句,突然臉色一凜,道:“你後來又遇見了薛白雁?”

羅宛道:“确有此事。”

應天長盯着他:“還動上了手?”

羅宛道:“你如何得知?”

應天長嘆道:“他死了。”

羅宛一驚,道:“這不可能。”

應天長觀察着他的神色,緩緩道:“我明白。雖然我心裏是很支持你贏,但你二人真打起來,勝負當在□□之數。他六你四。說他被你重傷至死,這話是無稽之談。”

羅宛道:“但其他人卻相信了。”

應天長道:“薛家傳出的消息,自然無人不信的。”

羅宛道:“那你的解藥怎麽辦?”

應天長道:“不必擔心。薛飛翎——現在薛家只剩這一根獨苗了——差人給我送了一封信。可見我的行蹤,他們也是相當明白的。他承諾我與他父親的約定仍然作數,并且和你之間的血仇——聽聽,好友,人家要來找你報仇了——也于三月之後,以光明正大的一戰了結。”

羅宛接過那信,草草掃了幾眼,道:“這赫然竟是個正人君子說的話兒。”

應天長鄭重道:“然也,薛家正派名門,本來就都是正人君子。你不可因為他們追的我滿山亂竄,就覺得他們中間有哪個不是正人君子。”

羅宛道:“幹我甚事。”

應天長道:“那你對此一戰作何想法?”

羅宛道:“既來之,則安之。”

應天長沉吟了一會,道:“我知你心裏不以為然,江上那夜,你二人實力差距有目共睹,三月之內,薛飛翎斷斷不可能有勝算。但越這樣,我越發覺得不安,不是不信你本事,只是太蹊跷——罷了,到時候再說。你此去廬州,除了跟薛白雁打上一架還有什麽見聞?”

羅宛便将這一趟簡略說了,只省去偶遇牧鵬雲一段。應天長一字不落的聽着,偶爾插一兩句話,末了道:“風月琳琅閣?這倒有些意思。”

羅宛道:“這名字我從未聽聞。”

應天長道:“這類買賣情報的組織,一向不會有很多人知道。不過我是想起一點事情,待會可以寫封信出去問問。”

羅宛猶疑了一下;他自廬州到此,一路上總隐隐覺得有些什麽不對,但細想卻又不分明。見應天長陷入沉思,不去打擾他,只抱着雙臂望着樓下。兩人說了半天話,日頭已經西斜,天邊層層卷卷,火燒一樣明豔。

應天長突然驚醒過來。羅宛仍在一語不發的看着他,站立的姿勢與剛走過來的時候并無二致。中間應天長示意過他坐下,但羅宛都沒有坐。他似乎更喜歡筆直的站着,一種近乎入定的靜默。夕陽徹底看不見了,昏暗朦朦胧胧的覆蓋下來,晴初樓門口已經挂起了暗紅色的燈籠。

“都這時候了。……”應天長跳起來。“走吧好友,給你接風洗塵。”

樓下大堂燈火通明,人聲喧雜,只見行菜左右臂膊各托着一摞盤盞,應着呼喝腳不沾地。應天長叫來夥計吩咐了兩句,兩人便在樓上深處一間裏坐了。過不一會,有人送上菜來,有銀耳魚羹,蜜汁火方,清炒蘆筍,梅花包子,又有一道木犀湯。酒帶薔薇味道,極其甘美。二人小酌幾杯。應天長問:“還合你口味?”

羅宛實話實說:“雖屬家常風味,極是老到。就只甜些。”

應天長笑而不答。又過片刻,房門吱呀一聲再開,那名喚泷柳的女孩子托了個裝鮮果的銀盤,笑盈盈的走進來。兩人都站起身,應天長先拿過酒壺斟了杯酒遞給她,笑道:“柳兒手藝越發好了,剛這位羅大俠誇你。”

羅宛微微欠身道:“承蒙款待,感激不盡。”

泷柳看着他,有點窘迫,含糊說了句“哪裏”,就又看向應天長。應天長拉着她袖子道:“樓下忙完了?你還沒吃飯罷?坐下一塊吃些。”

泷柳搖頭道:“不啦,還得一個時辰。我在下面吃過了,你們慢用就好。這位羅……大俠也住在後頭畫屏軒上,就昭瑤哥你屋子旁邊,可好不好?”應天長說:“十分之好,不能再好,呆會我領他過去。明天我二人大約要出門一趟,不定何時回來,你關了店門,不用等我們。”泷柳點頭說:“那你們小心。要是打烊之後回來,往後門叫老楊,他徹夜在的。”應天長道:“知道,你忙你的。早些休息,熬得頭發都黃了。”又囑咐了幾句,泷柳便下去了。

羅宛一直冷眼看着二人對話,突然道:“你們倒真是青梅竹馬。”

應天長一樂,說:“怎樣,你吃醋了?”他是一時嘴賤,話一出口,恨不得給自己一耳光,馬上找補着說:“你莫會錯意。我看柳兒倒還對你更感興趣。”

羅宛也有些讪讪的,皺眉說:“你這是胡說,我看她倒是有些怕我。”

應天長神秘兮兮的道:“好友,這你就不懂了。她早就仰慕落雁刀大名,這次知道你要來,歡喜的了不得,跟我問東問西,我自然是說了你一萬句好話。——這樣忙她還親自下廚做菜,你千萬不可小瞧,要知道臨安府裏誰想吃泷老板親手做的菜,他得排號一個月,還要付一百兩銀。”

羅宛失笑道:“這都行,那我也可去賺這一百兩銀了。”

應天長道:“你手藝也好。你們都值一百兩銀。我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吃現成的就是。”

羅宛直接往他飯碗裏澆了一杯茶:“你醉了。”

應天長揮揮手道:“哪裏?你何曾見過我醉?不要不好意思。女孩子哪有不喜歡英雄的?你又如此英俊,如此癡情,定然是很多少女的夢中情人。”

羅宛冷冷道:“我一個殺人魔頭……”

應天長道:“你不是的。”

羅宛突然站起身。

“你今天晚上話很多,很教人厭。”他丢下這句,轉身去了。

應天長呆了半晌,笑道:“也成,能自己找到地方就成。”他又獨酌了一會,也起身往畫屏軒去。羅宛那間房窗子透着一絲微光,應天長憑欄看了會風月,只覺得世間好風月反正賞不完,且明日還要早起,就回屋去歇息。不大會,羅宛房中的燭光也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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