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玉環
次日二人天不亮起身,泷柳早已吩咐下,給應天長亦安排了馬匹,兩人騎了一青一花兩匹馬,慢悠悠向西湖而去。應天長顯得頗有精神,一路上講解風俗掌故,那嘴就沒有停過,羅宛照例不做聲,都當耳邊風。約莫巳時,二人在一處茶店打尖,羅宛聽他對新茶評頭論足了一會,赫然是半個地主樣,道:“你在臨安呆過幾年?”
應天長想了想,道:“也沒幾年。不如說統共來過三次,三次加起來,可能有兩年工夫,這是第四次了。”
羅宛道:“臨安兩年,洛上三年,蜀中三年。你似還去過塞外。”
應天長開始不解,後來失笑道:“你這是做什麽,查戶口麽。”
羅宛道:“你是去過不少地方。”
應天長道:“你都想知道?”
羅宛道:“我是想知道,可我不知道。”
應天長心一沉,道:“你也來過臨安?我看你一路走過來,也頗胸有成竹。”
羅宛道:“一次,十天。”
應天長道:“我也不知道。這不就結了,扯平。”
他強詞奪理,起身結賬,羅宛幾次試探,不如說沖撞,實在不得其法,但他自遭變故,性子恣肆了許多,不像少年時那樣謹慎,縱然冒失,也不顧後果,不覺悔意。何況看應天長各種狡猾應對,還真有那麽一點趣味。可是他的耐心也差了很多;他覺得有些煩了。
兩人又走了半個時辰方入山。環抱西湖多山,多半清秀可人,這山很不同,位置偏僻,入口十分難找,找到又崎岖難行,荒草禿石,醜的沒有一點特色,人煙罕至,加上天色愁慘,連應天長也不再開口說話,只是垂頭喪氣的。
行了數刻,道路越發佶屈聱牙,馬已不堪再走,兩人只得将馬拴在道邊樹上,竭力向上攀登。突然眼前顯出一堵如削峭壁,足有數丈高,岩縫裏生了些細弱草木,幾無落腳處。
應天長道:“這上去便是了。”深吸一口氣,縱身而起。羅宛緊随其後,剎那間到了峭壁上方,竟是一片開闊平地,木栅欄零零散散,又有兩間破爛不堪的茅屋。屋後有泉水順石而下,汩汩的倒也清新。
羅宛道:“這裏就是那玉環居處?似乎許久沒人住了。”
“正是。”應天長四顧環視,見羅宛要往前走,伸手攔他一下。“我好容易打聽到,前日來查探,屋內陳設,落能有一寸灰,少說三年沒人氣。你小心些。此處植物,多半有毒,一個輕舉妄動沾上了,那冤的沒地說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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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如此,我們這次前來豈不撲空?難道你已有消息,她近日必會回到此處?”
應天長笑的很開心。“不是近日,就是今日。不但是今日,我還知道最遲不過午正之交,這位玉環姑娘非露面不可。不過好友之鑒在先,也許是個男的……”
羅宛自動自發把後一句忽略。“你又如何得知?”
應天長指指園圃中一株二尺來高的植物。“你看那個。”
那株草莖身蒼綠,葉片越往上越轉為暗紅,頂端結了一個飽滿的火紅花苞,在微風中吹彈可破。應天長道:“這草名為綠減紅休,花是極其稀有的藥物,十年才開一次,時間極短,多不過一個時辰就會凋謝。我上次找到這裏,遍尋無所獲,只見這花将開,掐指一算,就知道就算主人已數載不歸,今日也非回來不可。”
羅宛道:“說得輕巧。萬一真是忘了呢?”
應天長道:“那這花歸我。千辛萬苦跑這一趟,豈有一無所獲之理。”
他這句話音未落,腦後忽然襲來一陣勁風,應天長居然還有空對旁邊的羅宛笑了一笑,側身閃開。羅宛避也不避,未出鞘的刀向身後反手一揮。只聽刀身幾聲輕微的“叮鈴”,數枚細針掉落地下。
應天長便大聲喝彩到:“好好好!”
他這一吼,緊張氣氛化為尴尬,羅宛轉過身來,只見茅屋後走出一名荊釵布裙的青衣女子,約莫二十餘歲,瘦的簡直嶙峋,卻絲毫不給人以弱不禁風之感,眉眼極是清俊,帶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淩厲之意。
應天長馬上道:“姑娘芳名起差了,如此輕盈窈窕,應叫做飛燕才是。”
他這馬屁拍的不倫不類,那女子瞪着他,眼神更加警惕。應天長咳了一聲,又道:“姑娘不僅毒使得好,暗器工夫也精妙絕倫,當真名不虛傳。”
玉環嗤了一聲道:“招待不速之客是正好。”
應天長深施一禮道:“人命關天,不得已之下多有冒犯,還請玉環姑娘恕罪。”
玉環道:“人命關天?誰的命?你的?若是你的,乖乖等死,我治不了。”
羅宛冷不丁開口道:“你既以毒聞名天下,為什麽解不了?”
玉環道:“因為他中的根本不是毒。”她不理會二人,徑直向那株綠減紅惜走去。
應天長身形忽動,竟也是沖着藥草而去,說時遲那時快,竟是搶在了她前頭。玉環又驚又怒,衣袖一揚,銀針暴雨般射向應天長。應天長向後一仰,劍氣随發,青光一閃,那朵初開的紅花已落在劍刃之上。
玉環又扣了一手暗器,厲聲道:“你想奪物來威脅?!”
應天長賠笑道:“姑娘切莫誤會。綠減紅消雖是聖藥,花莖卻奇毒無比,拗斷時會于日光下一瞬消散,若用手摘取,恐生不測。”他恭恭敬敬将劍送到玉環面前,又道:“姑娘博學多識,自然明白,是在下擔憂心切,多此一舉了。”
玉環接過花朵,半日說了句:“世上竟有你這等矯情之人!”
羅宛突然道:“深有同感。”
玉環臉色緩和下來,道:“也罷,我其實一早知曉,你既能判斷我今日會回來,在此守株待兔,可見非是池中物。閣下高姓大名?”
應天長道:“區區賤名不足挂齒,在下應天長。這位是在下至交,落雁刀羅宛。”
玉環道:“我三年未歸,屋裏只怕還不如外面,就不請你們進屋說話了。”兩人連忙點頭。“你二位一者神完氣足,一者之症非我所能,”應天長馬上道:“無妨,在下非是為此來勞煩姑娘。”“則你們尋我究竟何事?”
應天長道:“江湖中近日有人死于姑娘的獨門毒物,姑娘對此可知情?”
玉環漠然道:“我的毒,流出去其實不少。你說的是哪種?”
應天長道:“中毒者四肢會逐漸出現鞭狀紅痕,最終紅痕蔓延到脖頸,其人肌膚發紫而亡。多年前因緣際會,如今再見,知道是姑娘手筆。”
玉環道:“你所說的并非毒,而是一種蟲。”
應天長失聲道:“蟲?”
玉環道:“這蟲嗜血而生,通體透明如玉,我給它起名叫做紅瑚;一旦進入人體,會溶于血中四處游走,咬破各處經脈,所以不斷出現紅痕,直至全身血脈破裂而死。但若使用得當,活血通淤有奇效,多年來我一直以自身血液飼養。”
應天長道贊嘆道:“這當真奇絕妙絕。可否借在下一觀?”
玉環道:“已經丢了。”
應天長道:“丢了?!如何丢的?!”
玉環蹙眉道:“丢就丢了,你還要管我是怎麽丢的?”
應天長忙道:“非也非也,姑娘誤會了,只是人命關天……我命關天,還請姑娘不吝告知那紅瑚蟲的下落,說不定還能幫姑娘尋回失物呢?”說着又是一揖。
玉環沉默了一會,道:“尋回是決不能了。也罷,告訴你們也無妨。——上個月我渡江之時,在江上偶遇一輕浮少年,哭着喊着要遺我玉佩,我三次将玉佩丢到水裏,他竟三次撿回,功夫倒是不錯的;說句公道話,人長得也不差,雖然跟你二位尚有差距。這還不完,他說道投桃報李,硬要我回贈信物。我實在想給他一下了事,又怕屍體污染了浩蕩江水,就指着養紅瑚的小瓶說,你若敢收,就把這個贈你。結果那倒黴孩子竟拿過去看也不看,一口吞落肚中。”
“我就說,你可知你要死了?他說那卻不一定。我欲将蟲召回,他無論如何不肯,說若我有方法不死,必會再回來找你。我說可以,你若有再回來一日,我準你為所欲為。他說了句一言為定,大笑着跳上岸去。”
倆人聽了,久久無語,不知怎麽發表感想。應天長道:“這……真是一段……咳……佳話。姑娘可知那少年名姓?”
玉環道:“薛飛鹖。”
這話一出,羅宛第一個反應是先看向應天長。只見應天長臉色鐵青,低聲從牙縫裏擠出一個不雅的字眼,深吸一口氣,複又和顏悅色問道:“姑娘當真?”
玉環冷笑道:“他要說了假話,我又如何分辨。”
應天長道:“姑娘可知薛飛鹖現況?”
玉環道:“已經過這許久杳無音訊,除了死不會有別的下場。你二人是查探他死因而來,如今既然明白,若要為他動手報仇,那也請便。”
應天長道:“非也非也,姑娘又誤會。”他表情變幻不定,突然轉身向羅宛道:“好友對此作何想法?”
羅宛道:“太過可疑。”
玉環眯起眼,道:“你是說我的話不足為信?”
羅宛道:“正相反,你的話我卻比較願意相信。”
玉環看了他一會,道:“與我何幹。”她面上忽現厭倦之态,一揮手道:“想問之事既已問完,你二人可以走了。”
應天長道:“在下還有兩件事請教姑娘。”他見玉環不出聲,就小心翼翼道:“那紅瑚蟲除了姑娘之外,是否确無他人知道驅除之法?”
玉環道:“這我可很清楚告訴你,沒有。如果強行運功逼毒,只會加速發作時間,長則五六天,短則兩三日,運功越劇,死得越快。”
應天長道:“如此。那姑娘可曾聽說過風月琳琅閣?
玉環道:“聞所未聞。”
應天長道:“多謝姑娘。叨擾已久,在下這便告辭了。”他走出幾步,又道:“雖然我說不出緣由,但希望姑娘近日能多加小心,最好是暫離此地一段時間。”
玉環道:“這不勞你費心。數年來從未有人能找得到我,你是唯一的例外。”
應天長小聲道:“但我還挺想知道你的行蹤的……”
玉環勃然變色道:“你這人怎麽這麽煩呢?!”
應天長被她吓得一個趔趄,疊聲道對不住,拉着羅宛躍下斷崖,輕飄飄落至山道上,甫一站定,說:“你想笑就笑好了。”
羅宛道:“不要亂猜,我不想笑。”
應天長搖頭道:“這事蹊跷,太蹊跷。……若她所說是真,薛飛鹖赫然一個大情種,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難到是死到臨頭又後悔?……那又何必編出一大套有聲有色的話,還牽扯上我?又或者那薛飛鹖所言是真,你往廬州一行,亦有佐證,則玉環說的是假話,她又有何圖謀?”
羅宛道:“好好走路,不要跌倒。”
應天長沮喪的說:“我真想跌死算了……”他踢開一顆石子,羅宛突然站住,應天長差點一頭撞到他背上,再擡頭時顏色已變。
“血腥氣。”羅宛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