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夜襲

喧嚣逐漸又沉寂下去,殘月亦隐于黑沉沉的山脈背後,街上只剩下未及熄滅的燈火晦暗的光輝。

羅宛在這樣的光輝之中慢慢的走了回去。他覺得很寂寞。渾身的傷都在作痛。

他懶于思考這一切的事态;應天長才是這事件的主角,理所當然的應該由他來解決這一切的麻煩。他只是一柄随叫随到的刀。

或者說,他願意做這一柄刀;他羨慕自己的刀。鋒刃永遠光潔如白雪,無論歡喜還是恐懼,都如同那些沾染的血滴一樣不着痕跡的滾落下去。

江湖人喜歡說:多情的劍就會變得軟弱,以西門吹雪為首可舉出一大堆實例。以此類推,多情的刀自然也會變成軟弱的刀。人一旦心有挂礙,刀就會變得喜怒無常,變得猶疑不定,朝着無法控制的方向失控。

“就好像天下除了這見鬼的勝利沒有二事似的。”

羅宛漫不經心的想。然而他也不能否認,這一段來他的心情并沒有比之前好上多少。至少他并不感到愉悅,煩躁的次數卻明顯的比之前多了很多。

他需要平衡取舍來做出正确的選擇嗎?

他覺得非常累。走到晴初樓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就要昏倒在地。

晴初樓已經打烊;後門透出一絲亮光。羅宛擡起幾乎石化的手,頑強的敲響了門。門很快開了,開門的人卻不是他意料中那位沉默寡言的老仆。

泷柳站在門後,手裏提着一盞精巧的琉璃燈籠。她顯然等了他們很久,看到只有他一人時顯得有些驚訝。

“昭瑤哥呢?”她問。

“他另有事。”羅宛簡短的回答。

泷柳嗯了一聲,并不感到奇怪。她把羅宛引進他的房間,這裏不但溫暖潔淨,而且早已備下了熱水、藥物以及新的衣服。走到門口時她盡可能自然的問道:“需要幫忙嗎?”

羅宛搖了搖頭。“多謝。”他說。

泷柳走後他開始給自己處理傷口。很幸運的,他幾乎都能自己夠到。他又想起之前應天長靠過來的脊背,趕緊又不想了。處理完後他把新的衣服換上,衣服合身無比,黑底隐着金色的暗紋。外面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

Advertisement

是泷柳。她提着一只食盒,在桌面上擺開,有桂花粥和清爽的菜肴。羅宛驚訝的看着;他忘掉這一回事了,所以立即感到非常饑餓。

“夜宵。”泷柳看他注視着那一盤牡丹燕菜,笑出一個淺淺的梨渦。“昭瑤說羅大哥很喜歡這個,我就想法子試了試。必然及不上你,還請多多包涵。”

“不。”羅宛喃喃的說。“你做得很好。”

奔波勞動後舒适的床鋪,可口的飯食,還有山茶花一樣美麗的女孩子給她倒酒。他簡直想不起來自己作了什麽,何德何能可以獲得這些。她不多話,執壺的手明亮得像白玉一般。她倒完這杯酒就走了,毫無逡巡流連之意。深更半夜,畢竟這不是一件很正大光明的事情,因為他是應天長的摯友她才會如此盡心。

羅宛開口叫住了她。泷柳驚訝的回過頭來,問他還有什麽吩咐。

“應天長跟你說了很多嗎?”他突兀的問。

他自己都拿不準自己問這話是什麽意思。泷柳眨了眨眼。

“我一直想見見你。”她說。“我喜歡聽昭瑤講故事。他的故事裏時常會提到你。這一次來,他告訴我很多關于你的事情。他說你長得很高,眼睛很黑,寫一手好字。只是不喜歡說話,也不喜歡笑。他很想看你笑。”

羅宛沉睡着的心髒突然驚醒一般搏動了一下。

“我一定教你失望了。”他說。

泷柳微笑了一下,說不清楚那意思是肯定還是否定;畢竟他離一個女孩子的動人想象,一個武功高強、體貼入微的夢中情人,實在是差的太遠。

“你逼得自己太緊了。”

急促的篤篤聲驟然響起,是從前院傳來。有人兇狠的敲響了晴初樓已經緊閉的大門。或許因為是在連樹都幾乎睡去的夜裏,這聲音帶着一種勢不可擋的壓迫之意。

羅宛已經起身。緊握着他的刀。他很清楚現在的身體狀況不适合兇險的一戰。但他并不真心在乎這些,就像他不甚在意一定要晴天才能上街。泷柳對他做了一個止住的手勢。

“你留在這裏。”

“這不可能。”羅宛平靜的說。竟然被一個小姑娘說這種話,他不能不感到深深的挫敗。

“你是客人,我是這裏的掌櫃。”泷柳說。“我能應付。”

她又道:“你要像相信昭瑤一樣相信我。”

羅宛道:“我不相信他,也不相信你。”

敲門聲響了一陣,突然停下。在這種回光返照一般的間歇中,有人高聲道:“求見泷掌櫃。”

無人作答。于是他又猛烈的敲下去,然而這次只響了兩聲就戛然而止。他的指骨幾乎被一股隔着門板傳來的劇烈的力量震碎。

然而他竟高興的笑了,又一次高聲道:“求見泷掌櫃。”

只聽一個帶笑的女子聲音道:“更深夜重,晴初樓非是落腳之處,不知這位連名姓都不肯通的貴客來此為何?”

那人道:“自然是對掌櫃極其有利之好事。泷掌櫃生意人,自然不會因為時刻早晚,就拒絕一樁千載難逢的生意。”

那女子笑道:“貴客請。”

樓門一開,霎時晴初樓大堂上,數十盞燈燭一齊亮起,将人晃得張不開眼。當地站着一個多不過十七八歲的紅衣少女,皓齒明眸,神色娴雅。道:“貴客有何指教?”

來人恭恭敬敬的向泷柳行了一禮,擡起頭來,赫然竟是羅宛在廬州酒肆所見的那名漢子。這次他非是形單影只,身後跟了五個黃衣人;這五個黃衣人身量一致,動作也完全一致,面目模糊,仿佛一副刻意被人抹過的畫。他們雖然站在此處,卻仿佛奇異的與周遭環境融為一體,仿佛大堂內五根陳舊到引不起人注意的梁柱。

那漢子道:“小人支厚博,見過泷掌櫃。打擾掌櫃的休息,甚為抱歉。小人來此,是為了向掌櫃請教,貴樓是否收留了一位貴客。”

泷柳道:“哦?什麽人?”

支厚博道:“應天長,傳說中的公子昭瑤。”

泷柳毫不猶疑便道:“他不在這裏。”

支厚博對這答案可說很有心理準備,表情一無所動,愈發恭敬的道:“世人皆知公子昭瑤與泷掌櫃交好,近來亦有不少人目睹他在晴初樓中出入;泷掌櫃若肯賜小人與他一見,小人必有重謝。”

泷柳道:“讓貴客費心了。可惜他不在這裏。”

支厚博笑眯眯的道:“公子昭瑤以劍術聞名江湖,然而最使人驚駭的卻是他神出鬼沒的本事;就拿最近的一次來說,薛家虛耗人力,張榜懸賞,他仍能夠從重重圍捕中多次安然脫身。甚至有誇張的傳說,他昨日在塞外觀雪,今日又在江南湖上蕩舟。因此,就算他現在突然在貴樓中出現,我想泷掌櫃也未必就知情。”

泷柳拍了兩下手掌道:“你說的實在好,他就是這樣的人。”

“人”字剛落,整個大堂的燈火倏然全部熄滅!

身後門不知何時已被關住。也沒有窗。窗被遮住了,毫無縫隙。沒有一個漏洞,可以放入哪怕一絲一縷的光線。

在這樣貨真價實的黑暗之中,連腳下的地面也像是不踏實的,是一個危險而柔軟的漩渦。

支厚博大驚,想要張口,卻是發不出聲。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壓力沉沉的抵着他的喉嚨。然而他面前分明沒有人的氣息。冷汗從他的額上滑落。

這樓裏究竟有多少人?他們都藏在何處?樓上?地下?還是每間房間的門後?

他們可能手持鋒利的□□和數十百千種的暗器,可能掌握着一個妄動就粉身碎骨的機關,可能已經有幾十支刀劍對準了已成甕中之鼈的不速之客,只待一個暗號,就會将他們一齊輾成肉泥。

支厚博後退了一步。那五個黃衣人也一樣;他們挪動着步子,謹慎的想要聚到一起。泷柳的聲音缥缥缈渺,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俗話說人無信不立。我們做生意的,并不敢信口胡說。若是不講誠信,店要如何開得下去。”

這聲音仍舊很親切,很溫柔,聯想到她的年齡,還帶着一絲少年老成的莊重之氣。好像講這麽正兒八經的道理有點難為情似的,她又笑了。

“應天長不在此處。我說了不在此處,他就不會在此處。”

燈又亮了。在來自四面八方的光輝之下,連桌椅古舊縱橫的紋理都清晰可見。

所有的黑暗、壓力和近鄰死亡的恐懼在這樣的光輝之下都倏忽間一掃而空,仿佛從沒發生過;紅衣的少女仍舊笑意嫣然的站在面前。

支厚博也笑了;他擡起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汗,血色恢複,突然又變得容光煥發起來。

“小人絕不敢質疑泷掌櫃的話。”他說。“應天長絕不在這裏。”

泷柳滿意的點了點頭,擡起一只手準備送客。

“那麽他一定是在其他的什麽地方。”

兩個黃衣人走了上來。他們擡着一只箱子。

應天長的面前也放着這麽一只箱子。

箱蓋已經揭開。裏面絕沒有黃金白銀。

箱中層層堆疊的是玉簫金管,翠羽珊瑚,古玩名器。一顆雞冠血一般殷紅的寶石,躺在潔白圓潤的珠串之中。無論誰擁有這麽一只箱子,他這一生都一定可以過得很快樂。

只要他活得下去。

應天長嘆了口氣,喃喃道:“我真希望我知道這個秘密。”

支厚博親切的看着他。“公子想起來了嗎?”

應天長道:“我對燈發誓,我現在比你還更想知道這秘密。”

支厚博不但不質問他,反而一臉歉意的道:“看來這些微末之物,還不足以使公子想起來。”

應天長道:“這也有可能。畢竟我的事情太多,時常會忘一兩件的。”

支厚博道:“無妨。”他從箱子底部取出一個長形的錦盒,盒中放着一副卷軸。應天長道:“這是?”

支厚博道:“顏魯公的《論座帖》。”

應天長嘆道:“風月琳琅閣,收天下琳琅奇珍,真是名副其實。”便小心翼翼的取了那卷軸展開。

然而他看到的不是墨跡。他面前騰起一團煙霧。

與此同時,支厚博袖中的六把飛刀同時甩出!

飛刀穿過無形煙霧,刀身幾乎整個沒入梁柱,形成整齊的一列,刀柄不斷顫動。支厚博的身體卻已僵硬。他耳後傳來一股溫熱的氣息。

“你看,你們從開始就沒有什麽狗屁的秘密。”應天長很輕很輕的說,那聲音幾不可聞。“你們想要的,只有我的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