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斷義
傍晚時分,羅宛自西湖歸來時下起了雨。
他仰頭看着昏暗的天空。雨絲從上方筆直的墜下。有的落在他眼睛裏,比起涼意帶來的酸澀,更多的是脆弱的瞳仁對于外物的一種本能畏懼。他也并不瑟縮。
他又聽見了笛音。也許是因為下雨的緣故,顯得格外的模糊,格外的微弱,格外的凄涼。他想仔細辨認時,卻又聽不到了。
也許根本沒有人在吹笛。這只是他的錯覺。
同樣由于下雨的緣故,店裏客人并不多。泷柳并不在櫃臺後。羅宛穿過寥落的桌椅,一步步走上二樓。應天長坐在靠窗的位置,交握的十指支着下颔,桌上放着一壺溫酒。他說話的樣子就好像他們一個時辰前剛剛見過。
“你渾身都淋濕了,快來吃杯酒暖暖身子。”
羅宛走了過去,卻沒有坐,只是看着應天長。他的目光含着前所未見的傷感之意。應天長被看的發毛,有些不明所以的站起身來。
“好友?”他說。
羅宛仍舊沒有出聲。這沒什麽稀奇,羅宛一天所說的話恐怕連應天長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但這并不能解釋上面的情況。
應天長臉上仍舊挂着笑;心中隐隐有些不滿。他很不中意這種尴尬又有些可怕的氣氛,尤其還是在如此親密的好友之前。于是他說:“柳兒特意做的洛菜,不知道是否還合羅大俠的口味?”
羅宛突然給了他一耳光。
這一巴掌打的很重,應天長半邊臉立刻腫了,嘴裏一陣血腥氣,耳畔轟隆作響。他整個人都懵了,甚至錯過了反擊的最佳時機,只是呆呆的看着羅宛。
“你是不是從來沒有當真過?”羅宛輕聲說。“從我告訴你動心,我所說的話,我所做的事,我要的答複,你全當做玩笑看待的?你以為我是一時鬼迷心竅,只要拖,只要等,只要用不相幹的人來轉移我的注意力,我就會忘掉這件事?”
應天長深吸一口氣,站直身子,盯着他的眼睛道:“是。沒錯。我就不說你對嫂夫人如何深情,你這樣荒謬行事有負于她;身為摯友,”現在使用這詞,他難免覺得抗拒,但終于還是流暢的說了出來,“我盼着你有朝一日再逢意中人,重得你失去一切,嬌妻愛子,共享天倫。你自己說,主意打到我身上那豈不是緣木求魚?”
羅宛冷冷道:“是我瞎了眼。”
應天長大怒:“瞎眼你就去治,有火倒會往旁人身上撒,你好本事,枉我處處退讓,只是得寸進尺!今天一摸明天一碰,後天是不是還要……”到底覺得過于低俗,在齒間轉了兩轉又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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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宛反唇相譏道:“誰教你退讓?自以為是婆婆媽媽,你直接開口拒絕,是能死還是能瘋?”
應天長道:“天可憐見,我一心好意,反怪我婆媽?”
羅宛道:“你不也就是憑着這點欲擒故縱,讓我對你言聽計從?”
應天長氣極反笑道:“羅大俠的意思是我在仗着你的好意利用你?是你自己要來趟這渾水,我是捆你手了還是拿刀架你脖子了?你要這麽委屈,現在就可以回洛陽去,修身養性讀你的書,千萬別插手這閑事,我死活與你無……”
他忽然被雷劈一樣住了口。這些話都是不該說的。
或者可能在某些偏激不愉快的時候心裏偶爾想一想,說出來卻是萬萬不成的。
這并不是虛僞。因為這些曾經一閃而逝的念頭,也未必就是真實。然而一旦出了口,無形的思緒就要變成有形的字句,成了無法挽回的事實。
然而此時此刻,誰都不可能承認,更不可能道歉。
應天長覺察到這點,苦笑起來。他不想知道羅宛在想什麽,也不想知道羅宛是否知道他在想什麽了。
半日,羅宛道:“我的心思在你眼中,原來是這樣的東西。”
應天長的目光落到他的手上;如同要将刀柄握碎一樣,羅宛的手攥得已經發白。
“你想殺了我嗎?”他問。
羅宛搖了搖頭。
“我不想殺你。”他說,應天長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也本能的感覺出,他的語調有種心灰意冷的憂傷。“你是這世上我最後一個想殺的人。”
應天長扯了扯腫痛的嘴角。“所以我該說謝……?”
羅宛沒理會這拙劣的笑話,徑直往樓下走去。走到樓梯口時他的腳步頓了一頓。
“我們以後不會再見面了。”他說。
應天長茫然的看着他離去的方向;過了一會他注意到方才兩人争執時,酒碗傾倒在桌上,淡黃色的酒水順着桌邊往下流,他衣袖也沾上了些。應天長将酒碗扶正,這當兒泷柳走上來,面如寒霜的看着他。
“方才羅大哥走了。”她說。“臉色非常難看。”
應天長微微一笑;這動作簡直是個條件反射,一做出來他就覺得自己輕松多了。“是嗎?能比你現在的臉色還難看?”
“他甚至給了我這個。”泷柳把手掌一攤,是一小錠銀子。“這幾個意思?飯費兼房錢?我什麽地方招待不周?昭瑤,你到底做什麽蠢事了?”
應天長不服道:“你怎就知道是我做的蠢事。”
泷柳道:“我很難想象是羅大哥做的蠢事。”
“這麽快就胳膊肘子向外拐了,女大不中留啊。”應天長正正經經的嘆氣說。泷柳盯着他的嘴角皺起眉。“總之我先給你拿些藥來。”
“不用了。”應天長說。“我這就走。”
“是嗎。”泷柳說。“你要到哪裏去?”
“總之是不能夠留在晴初樓。”應天長道。“你知道,有人想殺我。我在這裏,只會給你帶來危險和麻煩。”
“你之前在這裏住了十來天,除了挑三揀四和時不時噪音擾民外也不見得有什麽麻煩。”泷柳說。
“往後就有了。”應天長道。他似乎愣了一下神。“總之,柳兒,這次也多謝你關照,若兩個月後,托你的福我還活着,我必定來給你端茶送水,抹桌掃地,報你大恩大德。”
“一言為定,到時候我給夥計們全體放假。”泷柳說,“昭瑤,別鬧。”她說這話的樣子實在不像個少女,倒像是應天長的姐姐。“這裏有多安全,你是知道的。無論什麽薛家,什麽風月琳琅閣,想在臨安府這塊地盤上找晴初樓的麻煩,那就是找死。這裏天天賓朋滿座,什麽人敢輕舉妄動?你若出去了,那才叫無依無靠形單影只。”
應天長道:“正因為知道,我不能賭。”
“你不能再熬了是真的。”泷柳說。“你眼睛都是血絲。”
應天長笑了一笑,頹然倒在椅子上。泷柳彎下腰,撩起他額前的亂發。應天長把臉埋在她手裏,喉嚨漏洩出一聲極低的嗚咽。
“你為什麽不肯信呢?”泷柳說。
“不是不肯信。”應天長說。“那太可笑了,太荒唐了,……”他不知道要如何形容。“總之,不會有這種事。你要突然告訴我後廚的雞長了三個腦袋,你說我信不信。”
“你扯淡吧。”泷柳說。“這能一樣嗎?”
“他是因為不了解我。”應天長說。“如果他像你一樣了解我,就不會動這麽獵奇的念頭了。”
泷柳當機立斷的把手抽回來。“你還在說胡話。”她說。
“知道。”應天長說。“可我也不能每時每刻都聰明着。這太強人所難啦。即使是我也做不到呀。今天從申時起,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胡話,每一個字都是胡字。你要是能忘了最好,要不能忘了記着也好,就當做把柄,以後時時拿出來提醒我要反省。”
泷柳扶住他的手臂。“我帶你去休息吧。”她堅決的說。“天塌下來我也不會叫醒你的。”
應天長睡了四個時辰,做了無數光怪陸離的夢,時而在森林裏徒手撕熊,時而在考場上面對一字不識的卷紙汗如雨下。夢見在院子裏練劍,趁人不注意偷偷将木劍在石頭上磕斷了,夢見用竹管削作笛子,卻無論怎麽擺弄都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夢見在江上樓頭坐着,對面是一個白衣人,一同飲酒。應天長說:“我真想跳到這江中去。”
那人笑着點點頭。他就推開窗,縱身一躍。這一下可不好耍;他在心髒被重重的往下按的憋悶中醒過來了。泷柳進來的時候,他正坐在床上,那樣子倒像在等她。
“怎麽。”應天長顯然沒有起床氣這種東西,故作驚恐的問道。“天塌了嗎?”
雨已經停了。窗外是比他躺下時候沉重得多的潮濕的黑夜。滲進骨骼縫隙的清酸的寒意,就連一只老鼠也不願意在這樣的黑夜離開家門。
泷柳不答話,用手中的紅燭點燃了桌上的燈,随後坐下來。
“羅宛沒有離開臨安城。”她說。
應天長勉強笑了一下。他剛想說“你還派人跟着他啊”,又覺得這話實在多餘,遂打住。
“這多麽應該!今天已經晚了,又下雨。若是我,我也會休息一晚,明天再神清氣爽上路。”他說。
“他住在兩條街外的一家叫自緣舍的邸店。”泷柳說。“但半個時辰前,他出去了。”
“現在是幾時?”應天長問。
“醜正三刻。”
“我睡的夠久了。”應天長說。
應天長收拾完畢走出屋子時,泷柳在大堂等着他,她仍舊借着微弱的燭光在看賬本。應天長親昵的摸了摸她的頭發;他這次來甚至沒給她帶一朵花一支簪。
“我走後,你總算可以休息了。”他說。“把人都叫回來吧。這次是真的不用等我。”
“我知道。”泷柳說。“拿着這個。”她遞過一個金線繡的荷包來,應天長收在懷裏,笑道:“多勞你。”
泷柳道:“這不算什麽,這回從你身上,我賺得很大一筆,夠你白吃白住一輩子。”
“小柳。”應天長故作輕松的問。“你喜歡他嗎?”
泷柳也笑了。她伸手拍了拍應天長的左臂。
“昭瑤哥,我是個生意人。生意人是不會在自己不可能得到的東西上花費心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