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塵如鎖
霧已散,仍不見殘月的蹤跡。道路兩旁檐下水滴的聲音清冽如蝕骨。雨後的夜晚實在太冷,冷到腳下的每一步都仿佛是踐踏着柔軟的春冰。
握刀的手已經沒有知覺。羅宛跨過腐朽的木檻,四顧之下,此處破敗已久,許久沒有人的氣息,斷壁殘垣間漂蕩着綠瑩瑩的鬼火。但并不是沒有活物的氣息。
那不是蜘蛛、蚊蠅或者餓的暈頭轉向的蛇鼠;那是狼。
他已經被那綠瑩瑩的猛獸的眼睛所環飼。
羅宛提起刀來,将一只咬住他衣衫下擺的狼攔腰斬斷,同時左手一拳擊中一只撲上來的狼的腹部,那畜牲哀鳴着倒在地下抽搐;他的左腿卻乍然一痛,一匹狼的銳齒深深嵌入他的小腿。羅宛低吼一聲,一刀砍下了它的頭顱。
片刻之間,院中只剩下滿地橫陳的屍體和仍舊站着的人。雖然可能有點不穩。四周彌漫着獸血的臭腥味,加上原先就有的被雨湮濕的草木磚石枯澀的鏽氣,幾乎令人發狂。
“你果然來了。”
說這話的人像是在嘆氣,像是很失望。“雖然我知道你必定會來的,卻還是對你抱有一些不必要的期待。你跟五年前一樣,不過是一個瘋癫的武夫罷了。”
羅宛充耳不聞,他感到鮮血從撕裂的傷口中急速向外奔湧,想要一絲一縷扯離胸腔裏那股火焰般熊熊的熱意。
“解藥呢?”
那人大吃一驚,往前走了幾步。他身材高大,臉上帶了一個鐵制的面具,頭發被風帽遮住。除了可知這是一個并不很年輕的男人之外,得不到任何信息。也許應天長可以發現更多。
“我難以想象經歷了這樣的狀況,你還會認為這是一個正常的交易而不是一個陷阱。”
“剛才?”羅宛道。“我以為那只是招呼罷了。”
那人大笑起來。“看來你不僅愚蠢,而且狂妄。”
他的腰間也挂着一柄刀。他拔出了那柄刀。這是一把寬闊的大刀,刀柄是一個咆哮的獅頭的形狀。
“解藥的确在我手上。條件也只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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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我嗎?”羅宛說。“如果你真有信心殺我,就不會戴面具了。”
四更将盡。夜的寒冷已經到達極致,将空氣凍結成一種粉末般的灰白;天地間一切都已吞聲。連渴求着鮮血熱度的刀鋒都已寂靜。
羅宛卻什麽都感覺不到。他的身體了無生氣的倒落在泥濘中。片刻不離的落雁刀脫了手,躺在他的身側。
鐵面人低頭看着這張蒼白而英俊的臉。它居然帶着一種安詳的神色,仿佛是進入了一個渴求已久的酣暢的夢境。
鐵面人舉起的刀緩緩落下,指向他的脖頸。
突然一顆銀彈破空而來,徑直飛向他的手腕。鐵面人并不回頭,将刀往上一提,銀彈便擊在刀身上。他的刀也因此偏了開去。
來人靜靜的走了過來,在他身後三步遠處停下。
“長進了。”鐵面人說。
“雕蟲小技罷了。”來人說。“終究還是被你搶先了一步。你無論如何也要殺他?”
“你不明白。”鐵面人說。
“他總歸是要死的。”來人似乎很不滿,卻終究放緩了聲線。“現在他已經在你手下死過一次,但我還需要他來證明。把他留給我。”
“如果我不同意呢?”沉默了許久後,鐵面人問道。
“你不同意,你不同意。”來人忍無可忍般吼道。“我做什麽你都不同意,我想做什麽你都不會同意。你幹脆把我也殺了!往後就決沒有人再來向你請示同不同意!”
他突然又笑了起來,補上一句。“可惜如今的我你未必殺得了。”
鐵面人慢慢的後退了幾步,仍舊專注的盯着羅宛的身軀,就像要用眼睛把這身軀裝走。
“少年人,永遠都是這樣嗎?”他說。
五更時分被猛敲門是怎樣的一種感受?
倒黴的不止戶主一家。整個巷子都會被驚醒,大多數人會在心裏咒罵一句,翻個身又沉沉睡去。如果這敲門聲持續不止,鄰人的怨氣就會迅速的集聚,轉化為戶主無形的心理壓力。哪怕下定決心要殺了這不識好歹的訪客,也必須先見到那人才是。
玉環就是在這種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去開門的。她已經決定不論來者是誰,開門了先把對方打暈。
然而對方竟料中了她的心思;立刻有一把撐開的傘接下了她的攻勢。玉環這才發現來者的體積似乎很大;那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他踉跄的跨過門檻,幾乎連人帶人一起摔倒在地上。玉環先是認出了伏在來人肩膀上的刀者的臉,然後才看到應天長。
“救他。”應天長說。
他們已經在室內,這裏雖然簡陋,至少幹淨安全。一星燈火在床頭搖曳着,照得羅宛的臉色明暗不定,就好像有了意識似的。玉環給羅宛把脈的過程中,應天長一直在咳嗽。玉環轉過頭來以警告的眼神看他,他擺擺手表示我也不想。
“救他。”他又說了一次。他像是有很多話想說,但每次一張口就被一陣猛烈的咳嗽打斷。玉環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的看着他。
“我為什麽要救他?”她問。
“人命……關……天。”應天長終于結束一陣猛咳,斷斷續續的說。“……因為你才貌絕倫,菩薩心腸,洪福齊天,厚德感地。………當我沒說。你想要什麽?”
“我沒什麽想要的。”
應天長跳起來,抓着她肩膀搖晃。“求求你一定要有什麽想要的。”
玉環推了一下,他就又跌坐在椅子上,差點連椅背一起翻倒。
“差不多行了,矯情過了就惡心了。”玉環無動于衷的說。“我只問你,你自己沒得法子?”
“他身上有霸刀餘勁留存,時間一長必傷經脈,我可以用內力慢慢引出,但現在不行。”應天長說。“我手抖。”
“你手抖,我也沒法替你做。”玉環說。“這非我所長。”
“所以要你的毒。”應天長說。“讓他假死一段時間,呼吸心跳都停止,血液也暫且不流動,我才能心無旁骛的去做。比這更棘手的是他頭部受到重擊,絲毫沒清醒的跡象。我完全沒有把握。唯有靠你的針灸之術,或有一線生機。”
“這很好,我完全明白了。”玉環說。“我為什麽要救他?”
“你想要什麽?”應天長說。對話陷入死循環,這顯然很不妙,他該盡力避免這種情形發生,然而他的腦子像通紅的炭一樣燒着,只能重複這句話。
他們對視着,玉環似乎有些厭倦了。“這樣吧,你給我磕個頭,我就救他。”
“姑奶奶,你早說。”應天長大喜過望,撲通就跪。然而在膝蓋磕到地面之前玉環已經拽住了他。
“算了。”她說。“你這人磕頭不值錢。”
“你說什麽值錢。”應天長說。
“算了。”玉環又說了一次。“我去準備一下。一刻鐘後開始。”
玉環出去後,應天長籲了一口氣,借着映襯之下互相虛弱的燭光和晨光研究了一下自己的手,感覺前所未有的缺乏信心,幹脆把目光挪開,在屋子裏來回走動來緩解焦慮。羅宛除下的外衣和所攜之物放在藤椅上,他心不在焉的伸手翻看。當中有一個瓷瓶,他覺得有些紮眼,拿起來拔開瓶塞聞了聞,眉頭皺到一處。此時玉環進來了,手裏端着一碗水。
“給你的。”見應天長聽話的接過來,喝了一口,又好心的補充:“黃連水。對現在的你很有幫助。”
應天長苦笑道:“多謝。”這真是苦笑。他整張臉都苦的發麻。
以羅宛現下的情況,主動服毒顯然不可能。玉環将羅宛扶坐起身,使銀刀在他手腕上割了一道口子,毒液随血而入,應天長內力助其行散。過約莫一炷香時,羅宛身軀漸轉冰涼,應天長方一絲一縷将刀勁向外導引。整個過程花了三個時辰,好容易大功告成,應天長耗損過度,也不去看玉環如何施針,在一旁運氣調息。冥冥之中聽見玉環用水洗手。
應天長睜開眼。羅宛雙目緊閉,神色安定,一如當初,這讓應天長産生一種很不好的感覺,仿佛他們忙活到這時候做的都是無用功。
已近申時。他這時候才意識到天是整個晴了,今天從早上起天氣就很好,空氣溫煦而輕盈,磚縫和泥土堅實幹燥,昨夜淩厲的寒雨像是根本沒有下過。這偏僻的小院中竟也多植奇花異草,草木的清辛之味比起在桀骜粗粝的山崖上,更有一種親切媚人的煙火氣。應天長深深呼吸了兩口,突然餓的差點昏倒。玉環也不比他好到哪去,于是下了一鍋素面來吃。
“他幾時能醒?”應天長主動洗了鍋碗瓢盆,回到房中見玉環又在把脈,若無其事的問道。
“看命。”玉環說。“也許永遠不醒。”
“不能那麽倒黴吧。”應天長說,往前走了幾步,也想去探一探羅宛的脈象,但又改了主意,走到窗邊看着外面将落的夕陽。“若是那樣,我得盡快帶他走。”
“說起這個我就想問,你是如何找到這裏來的?”
應天長笑了笑。
“我可以不回答嗎?”他說。
“老鼠一樣的家夥。”玉環厭惡的說。
“我只希望這樣的老鼠只有我一只。”應天長說,拿起桌上的落雁刀。這刀一離開主人之手,就很配合得顯得十分黯淡。“都忘了,我應該趕緊把這個放到他旁邊,免得他一醒過來就發狂。”他心存僥幸的說着,向羅宛躺着的床鋪走去。
他的手僵在半空。羅宛漆黑的眸子像古老的深潭。
這眼睛裏映出的全是不解;這倒很正常,什麽人醒過來看見有人俯在自己上方,還手持一把門栓那麽長的兇器,都一定會感到大惑不解。他沒喊起來就不錯了。
羅宛骨子裏的處變不驚不允許自己喊起來。他只是持續的,沉靜而疑惑的看着應天長。
“請問,閣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