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舊夢歸

應天長第一個反應是回頭去找遠遠站在一邊的玉環。玉環正非常犀利的瞪着他,唇形無聲的拼出五個不容置疑的字眼:跟我沒關系。于是他慢慢直起身,讓自己看起來盡可能自然,并且默默的把拿刀的手挪到身後。

但羅宛還在等着他的回答;他甚至覺得是不是因為這樣說話太無禮了,使力想要坐起來。

應天長立刻将他按了回去。他開始說:“那個……在下是……你覺得怎麽樣?有沒有哪裏疼?尤其是頭,頭疼嗎?”

羅宛笑了。

“在下的頭不疼。”

“是嗎,這真太好了,太好了。”應天長已經無法想象此刻自己臉上的表情,唯有不停的,飛快的說話,借此放松扭曲的肌肉。“你傷的很重……非常重,我們都很擔心……”他不顧背後的殺氣順口把玉環也代表了。“今天天氣真是很難得,你卻躺在床上,這多可惜啊!這讓我想起一句詩:雲霞收夕霏。古人果然高明,再也沒有比這更精當的字眼了。”

羅宛看向他的目光已經由疑慮變為相當的憐憫。

“是二位救了我?”

“算……是……吧。”應天長說。“你記不起來了嗎?”

羅宛臉上顯出一種認真的迷惘神色;應天長覺得他這一天受的刺激實在太多了,頓生一種立刻匍匐前進到靈隐寺用全部家當捐個門檻的沖動。

“我只記得我睡下了,然後……”

“原來如此。”應天長不容他反悔,當即接上。“我是半夜發現你倒卧路旁,體無完膚,命懸一線,趕緊背來給這位娘子醫治。”

“多謝二位大恩大德。”羅宛并不疑慮,便極真誠的在枕上說。頓了一會,又道:“可是,阿淳又去了何處?”

“那是兄臺的仆人?”應天長說。“唉,兄臺在睡夢中遭此橫禍,我想定是那阿淳下的毒手,他先以迷藥将你迷倒,又不知用什麽重物給你腦袋上來了一下,這還不完,居然又橫七豎八砍了你許多刀。這等不忠不孝,狼子野心之徒,真是……”他看羅宛的表情開始顯得痛苦,連忙又說:“我只是臆測之詞,請兄臺不必放在心上。不過那阿淳既已無影無蹤,連帶兄臺随身之物也一并被人擄走,只剩了這把兇器在旁,在下的猜測大概亦有幾分道理……”

羅宛只是搖了搖頭。

“阿淳向來忠心耿耿,想來不會做出如此行徑,只是……唉……”他又暗暗用了一次力,這次居然成功的坐了起來,視角一高,他又笑了。“還未請教兩位恩人高姓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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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妙手回春的娘子芳名玉環。”應天長說。“在下楚岫青。”

“他何時能好?”一關上房門,應天長忍無可忍的咬牙道。

“看命。”玉環說。“也許永遠不好。”

“我能跳在你家井裏嗎?”

“看開點。”玉環煩躁的說。“總比他半死不活的躺着要強。”

“他能恢複當然好,但是!”應天長說,繞着院子走了一圈又一圈。“他不但曉得自己姓甚名誰,何方人氏,還很清楚知道自己為何身在臨安,不慌不忙說出一大篇話,什麽受邀到萬鯉山莊參加雪刀吳隐吳老爺子的六十壽辰,順便游覽吳中名勝,我都嘆為觀止,這些個新鮮念頭是哪個在他昏去的時候掖進他腦子裏的?——且——住。也未必是新鮮念頭,他曾說他來過臨安一次,難道就是那次?吳隐的六十大壽,那是多久的事情來着?這老爺子都死的墳頭草三丈高,有十年沒有?肯定沒有哇。總之人是只有越活越老,我這位好友一通架打的倒能年輕七八歲,日後遇到京城那說書的塗亭道,不把這奇聞異事告訴他讓他流傳千古,我就不姓楚。”

“你這麽快姓楚了。”玉環說,仔細的看了他一眼。“我不得不承認,你這厮能活到今天,确實有些見不得人的本事。”

“過獎,謬贊,當不起。”應天長一抱拳。“在下的好處,是時日越久,感受越深,屋裏躺着的那位就可以證明——只可惜他現在證明不了。閑話休提(他居然有臉說這四個字),羅宛既然醒了,我們兩個大男人在你這裏諸多不便。我還是盡快帶他走。”

“這我毫無意見。”玉環說。“他的刀傷已經沒有大礙,剩下的只是時間問題。我被你擾這一整天也夠了。快走不送。”

她這話實在堅決,應天長本來以為經此一事兩人多少也算有點交情,不由洩氣,道:“好好好。雖然這次未能報答,但你可願十日之後到晴初樓去賞臉吃個飯?那是我朋友的産業,菜品非常可口;也算我聊表謝意。”

玉環道:“你是怕我活不過十天?”

應天長道:“我們能換個好聽點的說法嗎?比如,我擔心你的安危。”

“若不是知道你另有所圖,我連隔夜飯都吐出來了。”玉環完全不吃這套。“但你為什麽會如此想?還是因為那薛飛鹖之死,薛家會找我麻煩?”

“我不确定。”應天長說。“人總是小心點好。”

玉環沉吟了一會。她即使低着頭的樣子也顯得桀傲,連身上的白色衣裙也多有棱角,像塊嵌在水底的頑固的石頭。

“這話我聽進去了。”她說。

“其實我有一件事情很好奇。”應天長說。“如果薛飛鹖現在站在你面前……你知道他已經死了,所以這只是一個不可能成真的假設……你是否願意接受他?”

玉環冷笑了一聲。“你的意思是說,他畢竟為我死了。”

應天長搖了搖頭。“也許是為他自己死了。為他對你的想望而死了。”他說。“那麽你是否願意……給他一次機會?”

玉環炯炯有神的看了他很久,導致應天長覺得不自在起來,垂下了頭。

“這不是我的事情。”她說。“永遠也不會變成我的事情。”

應天長進屋的時候,羅宛坐在床邊上,微笑着說:“在下已經無礙了。”他甚至還慢慢站了起來。應天長沒有扶他,看着他很穩的走了兩步。

“羅兄當真內力深厚。”他贊美說。“佩刀亦是絕世名器。不知哪天能有幸見識羅兄的刀法。”

羅宛頗為關切的看着他。被這樣一張臉用這種眼神看,應天長不能不覺得頭皮發麻。“楚兄面有不豫之色,可是遇上了什麽難事?”

“羅兄多慮了。”應天長說。“不知羅兄接下來有何打算?”

羅宛臉上顯出為難來。

“在下已經耽擱甚久,想立即趕回洛陽。只是經此一劫,在下身無長物,不知要如何……”

“哦太好了。”應天長立即說。“我正巧想去洛陽。你我二人同行如何?羅兄傷勢未愈,在路上也彼此有個照應。一應盤纏,都由小弟料理,羅兄不必擔憂。”

“這怎好麻煩楚兄?”羅宛驚呼。

“不麻煩。何況等到了洛陽,還要羅兄做主人。”

“那是自然的。楚兄途中所費,等我歸家必将一一償還,還要請楚兄到時候千萬多盤桓幾日,讓我一盡地主之誼。”羅宛深深一揖。“不知楚兄去洛陽何事?”

“看牡丹。”應天長不假思索的說。

羅宛差點又拿那種看腦子有毛病人的目光看他。

“我自洛陽動身時,牡丹正盛。如今自杭返洛,就算天氣和暖,又逢順風,走水路,也須十餘日工夫。彼時牡丹盡謝了,楚兄看什麽?”

“殘花也是花。”應天長說。

“的确。看花在于花意,而不在于花形。是我淺薄了。”羅宛居然很認真的接受了這個解釋,又笑了起來。他的笑容這樣溫和,這樣安靜,那是心底極其純良之人才有的笑容,簡直讓應天長不知道該覺得驚奇,還是覺得着迷。“一切偏勞楚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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