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芳菲渡
風起了。一波花瓣悠悠的飄落在水面,還有一些散落在腳邊的船板上。
這是自東南方向吹來的風。狹長的客舟在它的推動之下仿佛一條輕快的白魚,靈巧的,幾乎是不着痕跡的劃過波光流爍的河面。
“……那晏又青就說,既然如此,我不殺你,等你傷勢痊愈,我要你堂堂正正敗于我劍下。一言既出,她果真放過了烏绮南。不但放過,還四處奔走為他尋找解藥。”
“後來呢?這一戰發生了嗎?”
“發生了,不過是三個月後。”
“有人戰死嗎?”
“沒有。”應天長說,一片花瓣落在他向上的掌心中,他微微眯起眼。
“他們化敵為友了嗎?”
“是啊,那結局相當老套。相當——老套……”應天長無意識的重複着字句,他只是停不下來而已;他好似很怕沉默。“有傳言說,他們生了一堆孩子。”
“我喜歡這結局啊。”羅宛虛懷若谷的說。
整個下午他們都站在這裏,觀看兩岸連綿的層樓高棟,白牆碧瓦。河面稱不上帆樯林立,也算有來有往,羅宛始終很有涵養的聽着應天長胡扯八扯,時不時針對內容發表一二句評論,以示他确實在聽,這簡直讓應天長覺得愧疚,尤其羅宛還真心實意的贊美道:“楚兄着實博聞廣識,娓娓道來這許多江湖掌故,教在下眼界大開了。”
“羅兄不嫌我吵就好。”應天長揉了揉太陽穴,道:“一路颠簸,想必羅兄倦了。還好老天眷顧,連日順利,這樣下去,很快就會抵達洛陽。天色将晚,我們也回艙中去罷。”
“哪裏。在下并沒走過這許久水路,只是覺得新奇。楚兄行事甚是妥當,若不是家中人盼我早日歸去,就多流連幾日也不妨的。”羅宛這話就比較像是客套,應天長好幾回取笑他“歸心似箭”。“只是船上狹窄,不得施展。在下功夫本來粗淺,擱下這幾日,越發要生疏了。”
他溫柔的看着自己的刀,那目光不像是對着出生入死的戰友,倒像對着一個心意相通的情人。
“刀對羅兄來說,是什麽?”
“是極平常又極不平常之物。”他回答。“相伴太久,已然不可或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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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天長看着他,目光閃動。“羅兄若不介意,我來陪羅兄活動兩下筋骨如何?”
羅宛驚喜的看着他。“請楚兄賜教。”
應天長輕飄飄的立在船舷上。他本來站的也不甚穩當,此時更像一株東倒西歪的楊柳。
落雁刀劃過一個優美的弧度,指向他前胸。應天長腳尖勾住欄杆,身子向下翻去,又奇異地彈了回來。他一連避開了羅宛七刀。他知道羅宛想看他的劍。
他甚至知道羅宛看一眼他的劍所能理解的事情,就會比這幾天他胡說八道的全部還要多。他也知道羅宛心中的疑惑,并沒有比他醒來那天減少一分。
他的手已經放在劍柄上。突然,兩人的動作都停止了。有人在大聲叫好。“在這河上能見到如此俊俏的身手,實在難得。”
一只小船已經靠上他們的船,一個仆從模樣的青衣人跳了上來,動作伶俐敏捷,顯然輕功和內功都很好,向他們二人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他手中托着一個盤子,盤子裏放着兩張大紅的拜帖。
“我家主人今夜在畫舫設宴,邀請二位前去。”
應天長道:“哦?你家主人是何人?”
那仆從道:“魯九太爺。”
這個名字可謂如雷貫耳。江都的魯九太爺,他的畫舫就跟他的武功、他的財富一樣有名。這作畫舫就在他們前方三裏之處,靠着岸邊靜靜的停泊着。在這艘畫舫上,不知有過多少通宵達旦的歡宴,多少明眸皓齒的美人,多少風流旖旎的故事。
應天長和羅宛對視了一眼,确認對方都很熟悉這個名字,又道:“哦?那貴主人可知我二位是何人?”
那仆從道:“今夜這畫舫前後五十裏的船只上所載,都是我家主人的客人。”他又恭恭敬敬施了一禮,道:“二位如此出衆人物,主人見了定當歡喜無限。二位高姓大名?”
應天長道:“在下楚岫青。”
羅宛也道:“在下羅宛。”
那仆從變色驚呼道:“羅宛?就是最近殺了…………”
他話沒說完,應天長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起一腳将他踢到河裏。河水甚淺,勢必淹不死人,但那人卻半天沒有冒出頭來。
羅宛驚訝道:“楚兄,你這是?”
應天長微笑道:“我突然想起魯九太爺的手下似乎做過一些叫我很不開心的事。”
羅宛寬容的點了點頭表示理解。“既然他得罪過楚兄,那我們便不去赴宴了。”
“為什麽不呢?”應天長說。“我現在覺得開心些了。”
羅宛不甚贊許的皺了皺眉,覺得此人反複無常,又難以捉摸,和他相處有時候實在勞心勞力,若非救命之恩在前,慷慨解囊在後,他實在很難判定會否與這人認真結交。但這念頭也只是轉了一瞬,何況退一萬步,回到洛陽結清賬目,也可分道揚镳了,——他暗叫一聲慚愧,對自己的救命恩人居然有這種想法,簡直狼心狗肺。為了掩飾這種卑劣的想法,他殷勤的握住應天長的手。應天長微微一抖,已經感知到他的意思,并沒有掙開。
“我們走罷。”他說。兩人躍到那小船上,一篙撐開。羅宛且回了回頭,看見那仆從水淋淋的爬上岸,這才放心。二人小船飛快,不過片刻已經來到那畫舫之前,亦有不少船只聚攏來,将不多寬的河面擠了個水洩不通。暮色之中只見重檐翹角,燈火琉璃,極盡富麗,更有笙歌錯陳,莺聲燕語,撩的人心裏發慌。
應天長笑道:“今晚有的耍。”兩人跳上畫舫,馬上有人迎接,更不問來客姓名,直請入內。環視一圈,端的是群魔亂舞。兩人揀一個角落坐了,羅宛眼觀鼻鼻觀心,應天長卻頗感興趣的四處亂看。
不多時,琴聲忽起,清寒如九秋之月,铮铮數響,喧鬧的四座剎時平靜些許。只見一個戴面紗的绛衣女子款款而來,随琴聲翩然起舞,容眸流盼,蕩人心魄。應天長看了兩眼就不看了,羅宛則是始終沒擡頭。只聽旁邊人悄聲道:“這個娘們難得,魯九太爺果然好眼光。”
又有人道:“可不,聽說花了三千銀子自京城買來的。太爺愛的發了狂了,整整一個月沒踏出後院一步。”
“喲嚯,這麽寶貝,還舍得放出來跳舞給大家夥看?”
“這你不懂,寶貝自然要炫耀,何況魯九太爺向來慷慨,有福同享……”接下來就是一陣心照不宣猥瑣不堪的笑聲。
羅宛聽得心浮氣躁,飲了兩杯酒,耳中琴曲已轉為歡悅和暢之調,四下彩聲不斷,擡頭看了一眼。這一眼不打緊,他突然愣住,持杯的手也僵在半空。
應天長碰了碰他手肘,低聲道:“怎了?”又道:“好……羅兄莫不是看上了這驚鴻姑娘?”
他這話實在輕佻,要換平時,羅宛不能與他幹休,這時卻有些魂不守舍,道:“那只九鳳盤珠簪……!”
應天長道:“怎了?”
羅宛低聲道:“那是我這次去杭州買給拙荊的禮物。”
此言一出,應天長驀然一驚,心念電轉,接口便道:“這幫賊子,銷贓倒快。”
這說法入情入理,羅宛想來也只能是這緣故。他本性寬厚,雖逢此難,并不怨天尤人,反倒覺得有人相助是上天垂憐,更加心懷感激,可是此刻見了此簪,深知難以複得,想起家中殷切盼望的妻子,難免有些無常之感,不由得長嘆了一聲,複斟了一大觥酒,一飲而盡。應天長看勢頭不對,又安慰一句:“市面上簪珥何其多,重樣也常見,也未必就是羅兄丢失的那支,羅兄不要太在心上。”
羅宛道:“嗯。”卻仍是悶悶不樂,心知那九鳳盤珠簪形制是他親手所繪,聽聞杭州有張氏妙手匠人,特特的去訂做的,天上地下獨此一份,那會有重樣一說。應天長察言觀色,感覺自己又說蠢話,越發局促,連飲了幾杯酒,終于開口道:“羅兄可是想取回此簪?”
羅宛苦笑道:“縱然想,又如何能夠。”
應天長道:“若是魯九與陷害羅兄的那幫賊人有所關聯呢?”
他做這假設,羅宛覺得雖然不無可能,但畢竟太過匪夷所思,緩緩搖了搖頭。應天長突然站起,笑道:“這裏甚悶,我要到外面透透氣。”
羅宛道:“我與楚兄同去罷。”他更想就此離開。
應天長忙道:“不不不,你在這裏等我。”這借口找的很爛,效果适得其反,看羅宛有些不滿,只好道:“實不相瞞,我想替羅兄取回那簪子,也好慰尊夫人之心。”
他不等羅宛開口阻攔,又道:“羅兄不必擔心,我也非是強求,只不過一試罷了。羅兄當初花多少買這簪子?三百兩?我出五百兩,不定她會願意賣給我呢。當然最後也還是羅兄來付這個冤枉賬。”他怕羅宛覺得欠他人情,忙又補上。“總之,羅兄安心在此等着便是。我去去就回。”
羅宛道:“你……”他實在有些受寵若驚,從開頭就百思不得其解的“此人為何對我如此之好”,這時候又隐隐約約的冒出頭來。他的眼瞳像墨一樣漆黑而透明,那是一種誠摯而恰如其分的問詢。這個人!應天長心裏徒然感嘆。這個人不曾騙過人,不信世上有人會騙他。
他解下琅玕放在羅宛座前。
“替我看着這劍。”他說。“我很快回來。”
堂上舞蹈已畢。如今外面隐隐傳來珠圓玉潤的琵琶之聲。可想見場面何等喜樂,屋子裏卻靜谧的近乎幽深。
驚鴻坐在妝臺前,慢慢的用纖細的筆尖畫眉。
她今晚已經不會再跳舞給人看。但她并不能就此放松。只屬于她的戲份還未開始。
“你為什麽一直站着?”她向鏡中問道。“難道你從來沒見過女人畫眉?”
看起來像是自言自語。然而身後卻傳來一聲喟嘆。
“見過女人畫眉,卻沒見過你這樣美麗的女人畫眉。”
驚鴻鎮定自若的回過頭,一個牙色衣衫的青年正抱着雙臂靠牆站着,眉目周正,唇角含笑,顯得又多情,又有禮(實際情況可能是兩方面的表現力都不大到位)。她笑了,又重新坐好,拈起一枚花钿。
“話兒說的也還不錯,只是太不熟練。”
“不過。”她又說。“熟練的人我見得太多,已經沒什麽趣味了。”
她起身向他款款的走來。應天長心砰砰直跳;她的妝容實在太濃,連目光都在其後半隐半現,難以捕捉,那效果只怕比應天長偶爾使用的□□還要拔群些。更糟糕的是她已經走得太近了,還沒有停下的意思;脂粉冰冷的甜香一瞬間簡直要使他昏厥。
她已經偎依在他胸前,烏雲般的鬟發撲了他一臉。
“你在等什麽呀?”她低聲說,她的聲音比脂粉的香氣還要甜美。“老頭子已經醉了,醉的像死豬一樣。你如果願意,在這裏呆到天亮都沒關系。”
她冰涼的手已經開始解他的扣子。當然,她很快就發現對方僵硬到像一塊磚頭,皮膚都繃的要裂開;于是她不滿的擡起頭來。
“難道你不想要我?”
應天長鎮定自若的笑了笑。
“我當然想。”他的手溫柔的拂過她的雲鬟。“想要這支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