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曲闌珊
驚鴻的顏色變了。即使是隔着這麽厚的脂粉。
可惜應天長看不到。她的一只手被他握着,那麽順從,那麽無力,就好像真的柔若無骨。
她的另一只手突然變指為爪,飛快襲向他的心髒,幾乎把他的衣服都劃破。
但這個動作做到一半,也無法繼續了;她的指尖碰到了自己的手。被應天長握着的自己的手。現在她的一對皓腕都已經被應天長捉住。應天長繼續溫柔的,幾乎是用指甲謹慎的捏着,将那支精巧絕倫的發簪抽了出來。
“可以告訴我這簪子是什麽人給你的嗎?”他在她耳邊悄聲問道。
驚鴻已經放棄掙紮;她往後退了一步,應天長并沒有阻攔,甚至放開了她的手。
“我死也不會告訴你的。”(“我死也不會告訴你的。”)
他們居然同時說了一句分毫不差的話;應天長露出果然如此的失望表情。驚鴻的臉色更難看了;她簡直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表情。
“為什麽一定要這樣呢,我們不能好好說話嗎?”應天長嘆了口氣說。“而且,為什麽要輕易的扯到生死呢?我說了我要殺你嗎?死生亦大矣!這麽寶貴的東西,我們不能別沒事拿出來逞英雄嗎?”
他這話簡直讓人感動。驚鴻也感動,感動得想把他眼珠子摳出來。
“我是不會告訴你的。”她從善如流的把死字去掉,當然表達的意思并沒有變化。
“那也無妨。”應天長說。“我已經有了一些揣測,如果你的話讓我不得不把這些揣測推翻,我會很失望的。”
“你知道這簪子原本的主人是誰嗎?”他又說,帶着一種無可奈何的笑意。“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蠢事…………”
他的頭腦乍然一陣溫暖,仿佛升起一陣缥缈的煙氣,接下來的話語被拆開來,零散的消融在其中。他的雙足仿佛離開了地面,就要飄飄的飛升而去。一雙手扶住了他。
“這香的味道是不是很好聞?”一個悅耳的聲音問。
應天長似乎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突然粗暴的甩開那雙手,随後閃電般點了自己數處大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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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用的。”那聲音又說,完全不着急。“你應該覺得慶幸,至少一點也不痛苦,就像睡着一樣,你還可以做一個好夢……”
“然後你也可以去陪他。”
驚鴻的身體整個僵住。
這無形的聲音像是天山上百年不化的寒冰,已經凍住了她體內的每一滴血液。
她甚至說不出一個求饒的字眼,只能聽見自己牙齒格格打顫的聲響。
自己的愛姬深更半夜和一個很年輕也很好看的男人在房中,耳鬓厮磨,纏綿低語,還有誰會不明白他們能做什麽事?誰會真心去管他們做什麽事?
倒是應天長擡起頭來,笑道:“我聽說,魯九太爺一向慷慨。”
魯九太爺哈哈大笑起來。他的笑聲使屋裏的每一樣東西都在震顫。
“看不出,你這麽年輕,卻這麽蠢。”他這話說的奇怪,好像年輕人天生就該很聰明。“慷慨這個詞的意思,是我将心愛的東西光明正大的送人,不是被人鬼鬼祟祟的将心愛的東西奪走。”
他朝地下癱軟的女人走去,一把拎起了她的後頸。只聽卡擦一聲輕響,她的脖子已被扭斷。
幾乎是同時,應天長出手了。
這個鐵塔一樣的男人看起來根本無法撼動,他的雙手就像兩只巨大的鐵鉗。而應天長甚至無法自如控制自己的四肢,他活動它們就像趕着一個垂死的老人去工作;最糟糕的是他還沒帶劍。
“這敢是命?”他想。
魯九根本沒有躲避他的攻擊。以他的力量,無需躲避任何人的攻擊。他一拳擊在應天長的掌心。應天長這條胳臂就軟綿綿的垂了下去。
他已經沒有餘裕再進攻了。魯九的掌風如同刀刃,将他的肌膚割裂。但這至少說明他躲開了正面的攻勢。他竟然躲開了三次。第四次,魯九一掌拍在他的前胸。應天長的身子如斷線風筝般直飛出去。
正對着雕花木格窗的方向。
只聽一聲巨響,他撞破木窗,又飛出數丈遠,随後無聲無息的墜落在水中。
畫舫依舊歌吹沸天,華光奪月。這寂寞而沉悶的一墜像一星稍縱即逝的火焰,并不值得被人發覺。
這河的确很淺,他很快就沉到了河底。然而他連掙紮出水面的力氣都沒有。
河水争先恐後的從他的七竅湧入,從他的傷口湧入,想要把他從內而外的漲破。他滿嘴都是血,可能還有別的東西。但他吐不出來。
被強行抑制的迷藥在緩慢而堅定的發揮作用。寒冷的水緊緊的束縛住他的四肢。他的頭腦又陷入了那種飄飄然的狀态。
“開玩笑吧。”他想。“難道真要死這兒……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那麽多事情都……比這…………”
但這是沒道理的。雖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誰也不能保證因為他多次死裏逃生,就獎賞他下一次生死關頭的赦免機會。無論在生死的邊緣上踩過多少次,死亡就是死亡。
他又想到羅宛。“不知道他能不能安然回到洛陽……”
這也沒道理。羅宛只是莫名其妙的忘掉了一些事情,并不是說失去了作為一個成人的自理能力。至于再往後,他管不着了,說不定他不管還會好些。
“那藥,他為什麽……”到最後他只好想想這個,當然自己也知道毫無意義;可他向來如此,只要人還有一口氣,就飛快的,不斷的馳騁想象。他連無夢的睡眠都很少有。但謝天謝地,這情形馬上也要到頭了。意識像漂浮在水碗中的糖片一樣迅速的斷裂融化。
一只手臂環住了他的腰,帶着他往上游去。應天長已經完全沒法抵抗或者配合,渾身充滿懶洋洋的聽天由命的豁達感。對方像拖一只死沉的布袋一樣把他拖出水面,拖到岸上。
應天長躺在地上,偏着頭。羅宛半跪在他身邊,關切的看着他。應天長笑了,想伸手到懷裏去拿那支簪。他自然是做不到。羅宛明白了他的意思,小心翼翼的順着他的目光完成了這個動作。
“你瘋了。”他說,目光帶着酸楚和憤怒,更多的是不可理喻的感嘆。
“你才知道。”應天長想說這個,又想起羅宛确實是才知道。他看見羅宛一只手拿着的劍,便眨一眨眼。羅宛亦點了點頭。
“你既然把劍予我,囑咐我等你,我就必當交還。”他強調一句。“完好無損的交還。”
他将應天長背起。應天長乖順的伏在他背上,下巴磕着他肩膀。透過數層緊貼皮膚的濕衣,羅宛的背仍舊很溫暖,走的也很穩。兩岸連綿的照水樓臺,紅簾碧檻,是否有一處能在今夜成為他們的栖身之所?
應天長突然感到羅宛停下了。他被很小心的放下,靠在一塊石頭上。應天長從濕透的發間擡起眼。
他看到了刀。
這是他無數次想要看的刀。沉魚落雁的刀。
在這通徹的白日一樣病态的黑夜裏,羅宛的刀在水面上投下變形而淩亂的影。
水或者月,花或者鏡,燈火或者琉璃的光華,都不能與之比拟。
應天長委屈的幾乎哭出來。——他為什麽感到委屈?——他明明好奇了那麽久,惋惜了那麽久,夢寐以求那麽久,一個在他結識之前就已經死去的羅宛,一柄在他遇到之前就已經長眠不醒的刀。通過這樣一種離奇的方式,如同在墳墓上方因為雷雨短暫複活的影像,偏偏又被他撞見。他應當說三生有幸才對,但他卻只是感到委屈。
他的眼睫終于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