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還鄉
于是現在就輪到羅宛頭痛了。
得罪了魯九太爺的人,如果還想要活命,唯一的辦法就是離畫舫遠些。羅宛雖然不明白應天長究竟闖出了什麽滔天大禍,理智和本能都忙不疊的提醒他這點,更別說遇到圍殺之後。
他已經在城中的偏僻處找到一家落腳的客店,換下兩人的濕衣服,将應天長安置好。不知是否因為迷藥藥性依舊殘留,應天長始終昏迷不醒。他的臉色變得異樣的紅,呼吸也潮濕急促;羅宛一探他的額頭,竟然火炭一樣燒了起來。
羅宛無法可想,只得着人去請郎中。應天長攜資甚巨,就請來全城的郎中,也并非什麽難題。難題就是現在,一燈如豆,他坐在桌邊手撐着太陽穴,床上躺着個人事不知的病人。病人的痛苦他不能感同身受,他只知道自己累的要死;幾次腦袋差點砸到桌面上,頭疼的像要裂開。
他很自然的想起遠在洛陽的妻子和兒子。兒子還牙牙學語,扶着桌腿小心走路的模樣如在眼前。他承諾過這次出遠門,給他帶好玩的東西回去。簪子丢了,妻子是絕不會介意。如果把這些驚險的經歷告訴妻子,她一定會抱着他痛哭。他甚至一時沒想起來簪子剛剛已莫名其妙的回到他手中了。
“不知他們現在在做什麽……”他想。“一定是已經睡了。”
應天長在床上掙動了一下,把他從沉沉的思緒中驚醒。羅宛走過去,給他換下額上的濕手巾,放到一邊的水盆裏。他這時才發現應天長的嘴唇蠕動着;他在呓語。他的呓語聲很小,又極其破碎混亂。羅宛彎下腰湊近他,只聽見他說:“老頭子……”
“我以後不……“他又說。說的好像是“我以後不幹了”又像是“我以後不敢了。”羅宛猛地發覺自己這樣似乎不妥,慌忙直起身。這時候應天長接連不斷的爪哇語一樣的發音中突然出現一個他非常熟悉的字眼。
“羅宛。”應天長吐字非常清晰的說。
羅宛不得不又湊近他。“楚兄?”他很謹慎的問。
“羅宛。”應天長字正腔圓的又叫了他一聲。“你這混蛋。”
羅宛簡直哭笑不得。這家夥不會是說出真心話了吧!“在下哪兒混蛋了?”他問。
應天長睜大眼睛看着他,一直混沌的目光此時犀利無比。“誰說你混蛋了?你乃是天下第一好人,武林第一大俠。誰說你混蛋,告訴我,我要去揍他。”
“多謝。”羅宛說,把濕手巾往下拉了拉,蓋在他眼睛上。應天長于是乖乖的不說話了。
郎中姍姍來遲,終于趕到,給病人診視了一番,說了些失血過多,感染風寒,病勢兇猛,但病人身體素質尚可,精心調治應無大礙之類的話,開了方子。這郎中歲數頗大,診脈時皺了幾下眉頭,羅宛問他如何,老先生最後仍說:“無事。”他所學有限,十分謹慎。
此時已近淩晨,羅宛再次對夥計誘以重利,不過半個時辰,藥也熬好了。羅宛把應天長扶起來,給他服藥。應天長燒的神志不清,即使再不清,被灌藥時也産生一些本能抵抗。羅宛只好拿出在家哄孩子的手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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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話。”他極耐心的說,把勺子送到應天長嘴邊。這一剎那他産生一種相當凄涼的錯亂之感,又有些好笑:我究竟是怎麽會在這裏做這些事?
始作俑者當然一無所知,依舊不屈不撓的給他添堵。差不多浪費了一半之後,羅宛算是灌完了這碗藥,深感責任已經盡到,疲憊已極,伏在桌上睡了過去。
第三天早上,羅宛端着藥走進房間,正看見他坐起來,眼神已經恢複平日的清明之色,只是整個人憔悴不少,頭發散亂,臉頰瘦的凹陷,下颔越發尖削,還有了些青青的胡茬。
當然羅宛并不比他好多少;這幾天他基本算是衣不解帶,很少合眼,加上憂切之心和思鄉之情同時折磨,赫然也有點形銷骨立的意思了。應天長自然知道,直愣愣的看着他,一時卻無法開口,好像全身上下只剩舌頭還沒恢複過來。
“楚兄終于醒了。”羅宛微微一笑,說,把手中的碗放在桌上。
“我們這是在……?”應天長難得有這麽呆滞的時候,只是随意的問,卻連自己問了什麽也不清楚。
“江都。”羅宛說。“那夜在畫舫上,你久久不歸,我實在放心不下,出來找尋,正撞見你受傷落水。我便帶你到城中求醫,你高燒不退,已經三天了。”
“……那,耽誤了羅兄的行程……”
羅宛擺了擺手。
“楚兄,你如何取回這支簪子?”他嚴肅的問。
應天長看着他手裏的九鳳盤珠簪,腦內一時空空如也;但他很快恍然,繁雜思緒潮水一樣一擁而入。他笑了。
“……說過的,我去找驚鴻姑娘,用五百兩……”
“楚兄。”羅宛提高了聲音。他有點生氣。
“……七百兩。”應天長急忙改口,露出一個知錯能改的表情。“她自然不會不答應……只是,咳,運氣太差,正讨價還價時,遇上了畫舫主人,所以,就……被扔出來了。”
他像幹壞事的小孩子一樣心虛的低着頭,幾縷黑發垂落在蒼白的頰側,羅宛的心突然重重一顫。
“你究竟為何……?”他也只能這樣問。
應天長指了指他手裏的簪子。
“羅兄跟嫂夫人一定情深意重罷?”
羅宛的臉騰一下燒了起來。“楚兄!”
應天長沒理會他,自顧自往下說。“……這樣,不是很好嗎?琴瑟和鳴,鴛鴦白首,世人誰不歆羨……羅兄今生不會負她罷?”
羅宛突然反應過來:這個人想必還病着。怎麽可能指望一個病人說出正常的話呢!他的表情立刻溫和下來。
“是,結發執手,磐石不移。”他平靜的說。
應天長終于放下心一樣吐了一口氣。“羅兄要記得今日說過的話。”他連個喘息的間隙也不給羅宛,緊接着又說:“羅兄,在下有一打算,不如我們結為兄弟如何?羅兄為人端方,純篤溫厚,重情重義,還文武雙全,在下實是相見恨晚……真的,雖然結交日短,我非常非常之欣賞羅兄,再者你看我們這也算是共患難了,俗話說擇日不如撞日,又說天予不受反受其咎……不對,總之,你意會一下……還是說羅兄嫌棄在下嗎?”
當天他們就動身啓程,改走陸路;雖說晝夜兼程,頗有些辛苦,到達洛陽時,應天長已經完全恢複精力過剩的狀态,成日高談闊論,讓羅宛有時候恨不得将他打昏。所幸他涵養極好,又想着旅途寂寞,有人作伴也是一片好心,一概都忍了。兩人甫進洛陽城,應天長立刻引經據典的大肆贊揚一番,東都繁華,果不虛傳雲雲,興之所至,背起東京賦來,背了兩句,扭頭發現羅宛有些魂不守舍,便很貼心的停下。
“羅兄是怎樣了?”他說。
那日他提出結拜,打這個如意算盤,其結果可想而知;羅宛原本就很不擅長拒絕人,這一下簡直穩準狠。然而要結拜也是他,一句兄長打死叫不出口的也是他;他尴尬的全身發綠。只有羅宛,雖然答應時諸多猶疑,既然同意了,老老實實一條道走到黑,就叫他賢弟。
“沒什麽。只是……”羅宛在馬背上四處張望着,樣子有些迷惑。“去了這一個多月,我怎覺得洛陽與我離開時有些不一樣了。”
“是嗎!我并沒來過。”應天長說,一通亂指。“你看那邊!好一對璧人。真不愧是洛陽,美人都比別處多。”
羅宛并無心思跟他說笑,默默策馬前行。他遠非從剛才猛然發覺這不協調的;自從在杭州遭逢變故,他始終覺得有什麽地方很奇怪,有時候看着自己的手,他都覺得極為陌生。然而憑空冒出來一個應天長,殷勤的包辦一切事宜,幾乎給他把世界全部擋住,連跟別人單獨交談的機會都很少有。
這疑惑不減反增;現在總算回到他的故裏,一草一木都是熟悉的,再也不能掩藏。随随便便跳進他眼簾的這家店子,牌匾上書三個字,“元寶齋”,正月初五才開張的,他再明白不過,——因為這三個字都是他寫的!現在已經黑漆駁落,齋字的右半邊幾乎看不見了。這要如何解釋?應天長費盡心思編織的一切,即使現在他不去主動戳破,也早已不能持續了。他卻只是這樣默默走着,仿佛他自己心裏也有答案,只是不能細想。
這樣慢慢走近湛露館,一路竹林間迤逦碧水,煙火中秀麗人家。羅宛漸漸又高興起來,開始心急難耐。
“那就是我的居處。”他舉起馬鞭指着說。
“有沒有牡丹?”應天長很感興趣的問。
“洛陽人豈有不愛牡丹的。”羅宛微微笑道。“我不過葉公好龍。倒是拙荊酷愛,是以也用心培植了些。可惜如今應該都已謝了,——不過也不盡然。或許有那晚開的,還殘留一兩朵,正等貴客前去?”
“那真是榮幸之至。”應天長說。他們已走到門前。連綿的垣牆流溢出都是碧綠枯黃的藤蔓,顯見久未有人打掃。然而羅宛已經顧不得這些了。他下了馬,擡起手來敲門。很久之後才有人來開。
這人一見羅宛,倒退一步,臉上寫滿了驚訝;然而羅宛只有比他更驚訝,兩只手都抓住了來人的肩膀。
“阿淳!”他顫聲道。“怎麽會是你!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他的手太過用力,阿淳疼得冷汗都流了下來。
“主、主人。”他結結巴巴的說。“你怎會突然回來……?”
他突然注意到旁邊應天長;這人很面善,他一時想不起來是誰,只好投過去求救的目光。應天長伸出手,輕輕地攥住了羅宛的左腕。羅宛如夢初醒一樣放開了手。
“這裏怎會如此荒蕪?……”他茫然四顧着說。“梨樹呢?牡丹呢?栖虹池呢?難道幹涸了嗎?!這怎有可能!阿淳。”他急切的又轉向他。“夫人呢?睿兒呢?夫人在家中嗎?”
阿淳已經退到五六步遠,滿眼都是驚駭。“主人,娘子不是……”
“阿淳。”應天長突然開口,他語氣很寧靜,很鎮定,一路上從未有過的鎮定,竟有一種奇妙的安撫的力量。“帶我們去見夫人。”
他們見到的當然只是一座墳墓。
墓碑的筆畫裏還留着暗紅的殘跡。長草間是零星的白色和黃色的花。出乎意料的是這一剎那,他并不覺得摧心裂肺,只是感到一種熟悉而惡毒的眩暈。
過于漠然的歲月,連痛苦都已洗淨。唯有這眩暈,像破殼而出的種子,盤踞的根莖瘋狂的在他心裏噬咬開來。
眼前的世界逐漸漫上一層粘稠的紅色。他的刀筆直的插在這片紅色中,像一個醒目的路标。他一步步向它走去。
“她是怎麽死的?”他聽見自己問。
“我殺的。”應天長說。“是我殺的。”
他的手碰到了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