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曾有個夢想……”
沒有人陪梁遲去影視節頒獎禮,除了程澈,他早就是孤家寡人一個。
今年程澈也不會去了,往年他在臺上領獎,程澈在臺下謀劃怎麽放火殺|人,今年彼此都心知肚明要散夥,就互相留個面子吧。
梁遲把自己好好收拾了下,程澈該做的工作還是做到位,提前請的造型師化妝師,借的西裝都在下午就到了梁遲公寓,梁遲看了眼西裝,過季款,過季西裝搭過氣明星,配得很。
造型師倒是盡職盡責,畢竟梁遲再過氣,臉和身形還是能拉出來打一打,随便怎麽收拾下,還是能營造出光彩照人的表象。
只是這份光彩照人得靠他自己提着氣硬撐着,不像那些真當紅的明星,有意無意的舉手投足都透着春風得意的巅峰感,無需僞裝,梁遲曾經也體驗過,就因為體驗過,更知道如今的自己需要花多大的力氣,才能勉強打造出一張虛張聲勢的殼。
還好,過了今晚,他就不再需要這張殼了。
幾乎卡着時間點到了紅毯,長槍短炮的攝影記者們已經散得差不多,簽到板上已經簽滿了名字,群星荟萃都已經入了場,紅毯主持人還在招呼最後到的幾個藝人,其中就有梁遲。
雖然不是那麽在意,但他還是想盡量避免尴尬和那些不懷好意的紅毯提問,到了入場的最後一刻就沒人再來對着他胡扯,連簽名都免了,工作人員催着最後的幾個人入了內場。
引座員帶着他到了自己的位置,跟往年一樣的很後排,現在的頒獎禮臺下都是一張一張的扇形小沙發,梁遲看了一圈跟他坐在一起的人,壓根不認得,但他猜得到他們的身份,都是被各家經紀人硬塞進來見識排場的十八線小藝人、新人。
他,梁遲,出道七年的資深藝人,前愛豆頂流,如今混到了跟臉都不認識的新人坐在一起,這下坡路的人生可真是一刻都不帶停的。
但十八線小藝人都認得他,這就更難堪了,幾個小男生小女生擠坐在一起,對着他點頭笑了笑,叫了聲“梁老師好”,梁遲很有涵養地點頭欠了欠身算作回應。
離得遠的幾個小女生開始互相咬耳朵,眼神時不時往梁遲這邊飄一眼,梁遲只當看不到,用腳指頭想也知道她們在嘀咕啥,哦,你看過他演的雷片沒,我的天啊眼睛都要瞎了,真吓人……他來幹嘛?你不知道嗎,除了“金玉蘭”獎可還有“金馬桶”獎呢,他一來誰與争鋒啊……
梁遲甩了甩頭,在沙發的一端坐得筆直,呼吸均勻,氣定神閑。
今年的頒獎晚會換了主持人,竟然是一個以毒舌著稱的脫口秀演員,學着美國人的範兒,開場就說了一段美式脫口秀,把各個熱門影視劇和大明星們編排了進去,但在這臺上他顯然很知道看人下菜碟這回事,逗笑歸逗笑,毒舌的勁兒全收了起來,倒是把提到的人全都吹捧了一遍。
這招很靈,場子一下就熱了,臺下笑成一片,喜氣洋洋。
年關将至的冬夜,是這些人的豐收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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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遲記得這個人,何見仁,不僅是因為這人的名字諧音跟他的本性無縫貼合,還以為他曾經不止一次在他的表演中拿梁遲開涮,說他如雲霄飛車般的從紅到糊,說他辣眼睛的演技,此刻何見仁在臺上,很知道怎麽用語言撓到所有人的笑點,爽點,梁遲咬了咬牙,感覺很有些出師不順。
過了會,座位另一頭的一個小女生跟人換了位子坐到了梁遲身邊,她看了一會臺上,轉頭對梁遲說:“梁老師,我很不喜歡這個人。”
梁遲一愣,還沒說什麽,女孩又說:“這人以為自己說的是純血美式脫口秀,其實慣會踩高捧低,一身媚骨,根本沒有自己的立場和态度,我看不起。”
梁遲不知道她為什麽要跟自己說這些,也不知道她是誰,但這姑娘膽子也太大了,娛樂圈的水才沾了點邊,就敢這麽肆無忌憚地評論比她紅的人,于是他好心提醒道:“別這麽說,他這個行業就是需要這樣,喜劇的底層邏輯就是冒犯,沒什麽的。”
女孩撇了撇嘴,鄙視都寫在臉上,話說得更明白:“梁老師,我聽過他之前說您的那些,特別不爽,您又不是專業演員,演戲演得不好有什麽好整天說的,您在男團的時候多牛逼啊,那會他怎麽一個字不提?再說了,一部劇爛,能全怪演員嗎,導演和編劇怎麽不出來背鍋?我就見不得他那種為搏流量不擇手段的勁兒。”
這話簡直讓梁遲頭大和尴尬雙管齊下,他趕緊對女孩叫停:“別說了別說了,他有他評價的自由,就像你現在也有評價他的自由,但是一會你這話要是被有心機的人拍到傳網上去了,引得粉絲大戰那就太麻煩了。”
女孩怔了怔終于閉了嘴,何見仁雖然不是愛豆,粉絲也有上千萬,并且随正主戰鬥力都很驚人,梁遲才不想莫名其妙地卷入粉圈罵戰——他的粉早就跑光了,一旦招黑就只能正主自己出來被紮成刺猬。
但他也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一絲溫暖,這年頭他糊成了這樣,竟然還有圈裏人為他說話,沒對他開嘲諷就已經四舍五入算得上鼓勵了。
于是他認認真真對女孩說了句:“謝謝你。”又問她:“你叫什麽?哪家公司的?”
女孩說:“我叫白歌,我跟梁老師一個公司的,但才剛入行,所以梁老師還不認識我。”
又說:“我本來也是想走唱跳,但現在沒什麽活,選秀也沒選上,公司暫時就讓我在劇組瞎混。”
哦……原來是同公司小師妹,梁遲正準備鼓勵她幾句,讓她好好努力別混得跟師哥似的,白歌突然又問:“梁老師,您今年演的那部網劇之前也找過我,給的是女二,但後來被截胡了我也沒進成組,但我之前看過本子,覺得寫得還不錯啊,怎麽拍出來就成這樣了?”
梁遲簡直汗顏,現在新人講話都這麽肆無忌憚麽?專戳人肺管子,在她的連番追問下,梁遲平靜如水的心終于泛起微瀾,一絲隐痛絲絲縷縷地蕩開。
的确,程澈都快賣了自己給他換來的資源本不是這麽差,最初的确是個很有風骨的年代劇,梁遲要演的男二是個悲劇人物,故事情節雖然狗血但也看得他熱血沸騰,掩卷難忘,這種意難平的角色最讓觀衆揪心,最容易出彩,當時梁遲覺得很有可能憑這個角色能讓自己再活過來。
然而,然而……這個不缺好本子不缺靠譜導演的制作班底缺的是錢,制片人出于無奈接受了一個空降女配,不僅帶資進組,還帶編劇進組,硬生生加進了一個原本不存在的角色,還把主劇情改得亂七八糟,基本上是她看上誰就要跟誰來一段感情戲,梁遲的角色也未能幸免,那個惹人憐愛,引人揪心的意難平男二,就這麽變成了天雷滾滾的負心種馬。
這種劇,它不雷誰雷,這種角色,他不馬桶誰馬桶?
梁遲認了,時也,命也。
臺上星光熠熠,正牌影帝影後們輪番上場,最佳導演最佳編劇最佳配樂……人人春風得意,最當紅的男團女團上臺歌舞助興,獲獎的獨立唱作人帶來最新佳作……人人都在自己的軌道上上升前行。
梁遲被問得堵住一口氣,他怔了片刻,沒回答白歌的問題,卻盯着沙發前矮桌上擺着的幾瓶酒說:“你喝酒嗎?”
白歌一愣,瞬間明白過來梁遲的意思,她倒豪爽,點點頭說:“梁老師你想喝?我陪你喝。”
頒獎禮的正經場合,酒水大多數只是擺設,不會有人真喝,一會結束還有after party,那才是所有人縱情聲色的時候,現在還不是。
但梁遲等不了,他以為自己做好了準備,沒想到還是難受了。
他叫服務生過來開了酒,又要了一桶冰,給白歌倒上淺淺一層威士忌加冰,自己倒上大半杯,兩人碰了碰,随即一大口冰烈酒下喉,又一口,烈酒擦過食道直抵胃囊,酒精沿着毛細血管向四肢百骸蔓延,梁遲從混沌的狀态中漸漸還魂。
不就是爛片之王麽,有什麽大不了,他擡頭盯着臺側的何見仁,對白歌說:“你說得對,他從來都不是個東西。”
臺上正勁歌熱舞,嘈雜成一片,白歌聞言跟梁遲一起放聲大笑,梁遲沒幾口就喝完一杯,給自己再倒上酒,又跟白歌碰了碰杯。
還清醒的時候,梁遲收到程澈的消息:別喝了,頒獎禮正直播,有個機位是專門拍臺下的,我看到你了,桌上酒瓶已經空了一個,你喝太多了!
一會又說:別跟白歌靠得這麽近,明天一定黑熱搜滿天飛,“馬桶視帝什麽都不會,泡妞倒是一把好手”,你控制點自己。
梁遲皺皺眉,怎麽這麽煩?他直接按下關機鍵。
後面臺上發生了什麽梁遲都沒太留意,橫豎不過是頒獎加表演,他跟白歌在臺下喝得興起,兩人頭碰頭地現場reaction加吐槽,甚至還對着專拍臺下的攝影機做鬼臉舉着酒要碰杯。
三個小時過得很快,直到工作人員提前來到了梁遲身邊收走了他的酒杯,他明白,馬上就是那個熟悉的該死的環節了。
熱鬧嘈雜的現場一時間靜谧無比,何見仁帶着一臉促狹的笑說:“下面這個獎項,在近三年來可謂出盡了風頭,沒這個獎的時候,到了這會,大家早就撐不住先撤了,但自從有了這個獎,所有人都會等到最後。老話說得好,一千個人心裏也許有一千個影帝,但一千個人心裏只會有一個馬桶帝,這項殊榮誕生以來沒有産生過任何争端異議,簡直堪稱奇跡,并且前兩年都由同一個人獲得,我簡直懷疑這是不是組委會專門為他設的一個獎……”
臺下爆出一陣哄笑。
何見仁頓了頓繼續說:“大家猜,今年誰會摘得這項民心所向的殊榮?”他故意在這裏留了個大白。
臺下的人們此起彼落地爆出更多歡笑,不少人朝後看過來,眼裏帶着或看熱鬧或嘲弄的笑意。
爛透了。
梁遲的鼻息都帶着濃重的酒意,朝看他的人們筆出一根中指。
那些人的笑尴尬地凝固在臉上,瞬間轉頭。
白歌已經醉了,她也後知後覺地要補上自己的中指,被梁遲一把捏住手攔了下來。
何見仁在臺上顯然也看到了,他滿面嘲諷盯着梁遲直接cue流程:“第三屆金馬桶獎獲得者,請看大屏幕!”
屏幕上是一段精心剪輯過的視頻,是他在今年網劇裏的鏡頭集萃,他怼臉拍的邪魅一笑,他眼珠子都快瞪出來的表演憤怒,他說出一句又一句喪心病狂的雷人臺詞……
臺下笑瘋成一片。
梁遲心想,剪輯和組委會一定手下留情了,比起小破站的UP主們對他的鞭屍嘲諷,這條片實在只能稱得上客觀公正,最後金光閃閃的馬桶飄了一圈,化為金光閃閃的幾個大字,渾厚的背景音響起:第三屆“金馬桶”演員大獎獲得者——梁遲。
掌聲雷動!梁遲身邊的工作人員做了個手勢,示意他起身領獎,梁遲拿起矮桌上的酒杯,一口喝掉最後剩下的酒,站起身,理了理西裝,領結,朝臺上走去。
他有些晃,但仍然走到了何見仁的身邊,對方遞給他一座如以往一模一樣的鍍金馬桶獎杯,和一支話筒,梁遲接了過來,說了句“大家晚上好。”
臺下又是一片憋住的笑聲。
何見仁誘導地采訪他:“梁先生,也許我現在該叫您馬桶帝大三元?”
哈哈哈哈……臺下笑翻了一片。
梁遲好涵養,握着話筒反問他:“悉聽尊便,你是不是還想說,大四喜大五福也可以提前預定了?”
何見仁被搶了白,輕咳了聲,繼續不動聲色地開嘲諷:“連中三元,在爛片之王的殊榮上無與争鋒是什麽感覺?您跟我們分享下?”
“你想知道?”梁遲偏了偏頭笑着說:“不如脫口秀屆也設立個爛梗王評選,那時候我猜何先生一定就能明白了。”
話音剛落,臺下遠處白歌站起來大吼一聲:“好提議!”
她醉了,但這臺上臺下的胡鬧惹得全場笑得更厲害,今年的頒獎禮果然精彩!
何見仁臉色肉眼可見地黑下去,但他作為主持人不能真的胡來,于是刻板地cue流程:“請發表獲獎感言。”
臺下靜了下來,梁遲往前走了走,托了托手裏的鍍金馬桶,望着偌大的頒獎大廳,說:“我曾有個夢想……”
剛開口,底下又是一片瘋笑,梁遲似乎根本聽不到,他繼續說:“我曾有個夢想,所有的努力都能開花結果,所有的自證最終都能被他人看見,今年是我入行第七年,做演員的第三年,我曾經以為自己成功過,狂妄過,但如今站在這裏,頗覺人生充滿諷刺和意外。”
全場安靜下來。
“我承認自己沒有做演員的天賦,這是個不争的事實,我占用了資源,污染了看客的眼睛,這是我的不對,但今天站在這裏,作為一個大三元的爛片之王,我想我有資格來說一些真心話,我還沒想好它該叫什麽,或許可以叫,爛片之王是如何誕生的。”
“在我還沒有爛到如今這麽登峰造極,還只是跟這行業的大多數從業者一樣普通爛的時候,我遇到過一個拼命趕工的劇組,兩個月的時間拍完了八十五集劇,大多數時候都是一條過,那個導演始終笑呵呵的,脾氣很好,從不罵人,當然也從不教人,在這個組裏我學會了得過且過渾水摸魚的全套本事,臺詞念不順就一二三四五六七,生氣就瞪眼,悲傷也瞪眼,更可笑的是那個導演說我長得還不錯,找角度給我拍到最好看就行了,讓我盡情表演如何展示帥氣,說到這裏大家應該都知道我在說什麽,對,就是讓我第一次奪得金馬桶影帝的那個劇,王慶山導演,我說的就是你,是你,只用了兩個月時間就讓我領悟了從普通爛到非常爛的精髓。”
“也許我天資過人,一旦接受了非常爛,很快就能爛得出類拔萃,就說今年我唯一出鏡的這部劇,我明知被人帶資帶編劇進組,弄得原本的主劇情亂七八糟,也還是二話不說地十分配合,讓我邪魅狷狂?好的,讓我脫衣露肉?好的,讓我邏輯不通地愛上這個又抛棄那個?好的,我全都配合。既然所有人都不戳穿皇帝的新衣,硬着頭皮不戳穿這就是個爛劇,我又何必來當個憤青,我發現,所有的人,除了在片場,在鏡頭前演得爛,在其他時候都是十足十的真影帝。”
“在座的各位,有許多是我敬重的前輩,是我曾夢寐以求渴望合作的演員明星、導演、制片人、攝影師、編劇……來,讓我們認真看看你們得獎的這些作品。”
“國際影後歐陽芳華,我想請問您為什麽要晚節不保地以四十五歲的高齡去尬演十五歲的妙齡少女?您的氣質真好但對不起,我在您的新片裏沒有看到少女不服輸的野勁兒,只看到滿眼的世态炎涼和擋不住的疲憊。”
“最佳導演謝沖,您好,您是我可望而不可得的合作對象,但是不好意思,我想說您連續三部電影毫無進展毫無新意,只是把一個故事重複了三遍,無聊,真的無聊。”
“最佳編劇曹雪陽……”
梁遲突然發現話筒沒了聲音,臺下從可怕的靜谧轉為大聲混亂的喧嘩,何見仁在一旁回過神來失态大喊:“保安!保安!把他帶出去!他喝多了在撒瘋!”
舞臺兩側的保安蜂擁而至,把梁遲團團圍了起來,二話不說架着他就往外走。
“我沒醉!”梁遲揮舞着手裏的馬桶獎杯大喊,硬邦邦的獎杯砸到了人,一個保安捂着頭流出血……場面更加混亂,另一個保安怒而對梁遲一拳揮了過來。
手中的馬桶獎杯骨碌碌掉到了地上,被亂七八糟的腳踢到舞臺邊緣,梁遲瞬間怒火攻心跟一群保安扭打在一起……
沒人來解救他,他胡言亂語瘋犬病發作亂咬人,人人恨不得誅之而後快,梁遲頭昏腦漲,心裏只剩最後一個念頭,完他娘的了,我會是第一個被亂拳揍死在領獎臺上的視帝。
突然一個身影沖上了臺,高大,威猛,手起腳落地連續掀翻了好幾個圍毆他的保安,一把将梁遲從地上拽起來,架着他就往外走。
梁遲醉意洶湧,雙眼青腫,卻從眼縫中看出一絲熟悉的輪廓,他揪着這人的一角衣領,語不成聲地問:“黎,黎……春,是你嗎?”
作者有話說:
不要在評論裏吵架,所有關于情節和人物的正常讨論都沒任何問題,人身攻擊除外,如遇到意見不合的評論,請不要互相diss,謝謝,和諧有愛靠大家~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