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人比我好看
登虹市市區有一座不算高的山,雲邬山,山間有許多民國時期名人的避暑山莊,盤山公路寬闊明朗,沿着山谷穿梭,兩旁梧桐樹綠樹成蔭,是登虹市市民日常休閑健身的好去處。
仁愛路是其中一段支路,路的盡頭便是19號,窩在一處僻靜的山谷,深處還有一面湖,真正的風水好地。
曾經路的盡頭有一扇高聳的雕花鐵藝大門,挂着肅穆的豎立門牌——安谧療養中心。
傳言安谧的老板很有來頭,才能在這樣的地段搞到這麽一塊地方,其實只有少部分是真正的富貴閑人來此消閑度假,更多則是不怎麽方便公開露面的人,打着療養的名義來戒除各色見不得人的瘾癖——毒|瘾除外,多是酒瘾,甚至還有性|瘾。
四年前梁遲被公司像扔一團破抹布一樣扔到了這裏,他大小是個愛豆,自己把自己弄成了那麽一團亂糟糟的局面,公司也不能把他随便丢進普通的戒酒中心,安谧會對每個病人簽署保密協議,聽說很多藝術家、藝人、體育明星甚至政客都是這裏的常客,一般人進不去。
那天梁遲被公司的車送到大門口,而後自己一個人帶着行李走了進去,安谧的前臺認識梁遲,見到本尊來辦入院手續時忍不住吹了聲口哨,從電腦裏調出預約記錄。
他只預約了三個月,這裏費用高昂,公司直接從他的收入裏撥給安谧,三個月要耗費掉他大半年的努力。
前臺帶他參觀了一圈,選房間的時候梁遲選了最頂層五樓最靠裏的一間,就這麽貴的價格也只能住到雙人間,還好是個套房,進門一間小客廳,裏面是房間,擺着簡潔的家具和兩張單人床,房間外還有一個陽臺,梁遲走出去,陽光晴好的冬日下午,風帶了些暖意,能遠遠看到一角湖光山色。
“梁先生運氣好,這個季節人不多,這間房暫時只有您一個人。”前臺說。
沒有電梯,上下樓不方便,來這裏的人寧願選低樓層,梁遲點頭,目光茫然望着遠處,頭也不回:“那麻煩了。”
在這裏手機被強制上交,一周只有一個固定的時間能用,人沒了手機就會空出大段大段的無聊時光,安谧給每個人都排了豐富的戒斷課程和活動,周一繪畫書法手工,周二登山瑜伽冥想,周三心理醫生互助會,周四運動電影,周五烘焙晚會,周六大掃除,周日自由活動。
梁遲看着房間牆上貼着的大張安排表,面無表情,毫無興趣,要是還能提起興趣搞這搞那,誰會來這裏?要是能投入莫名其妙的手工繪畫瑜伽,誰特麽會沉溺酒精?
戒瘾只有一個辦法——用更成瘾的另一件事,來戒除這件事,而不是用一堆看起來就莫名其妙的事情來試圖蒙混過關,這就好像——跟木村拓哉談過戀愛後,你讓我用王寶強來戒斷他?對不起寶強很好但是我做不到。
我會一直想着木村拓哉,跟寶強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只會讓我更加惦記木村的好。
梁遲來的第一天就覺得這家戒酒中心搞錯了路子,沒有上過瘾的人不會知道如何戒掉這種快樂,“正确”與“健康”是目的,但這些本身并不會讓人回到正軌。
這天護工來催梁遲去上手工課,他躺在床上連門都不想開,任由對方锲而不舍地敲了十分鐘,得到他的一句“滾”後才徹底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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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想說話,因為一說話就會聽到如今自己難聽的聲音。
自從嗓子壞後,每次一有演出,微博必定緊跟“難聽”熱搜,以往他的聲線高音清澈透亮,微微帶着煙嗓,低音渾厚立體,是一把天賜的聲音,每次vocal高音的部分都是他的高光時刻,男團愛豆裏當之無愧的第一嗓。
現在好了,說話都費勁。
剛出現問題時,公司方寸大亂,帶着他醫生看過無數個,國內看到國外,病況陳述不盡相同,但結論一致,物理性的損傷無藥可醫,除非醫學發達到可以聲帶再造。
某種意義上,梁遲成了個殘疾人,一個歌手裏的啞巴。
公司仍沒打算放棄,畢竟顏還能用,舞還能跳,把他的C位換了下來,改成純舞擔,只在合唱的時候渾水摸魚地唱幾句就行了。
關鍵這個9人團裏有6個舞擔,6個人為了搶主舞搶鏡頭頭破血流,梁遲心灰意冷,由得其他人搶,自己默默站在了最邊上,給什麽動作他做什麽動作,有時候一場演出下來他的一個特寫鏡頭都找不到,直拍都拍不全。
他的唯粉跟團粉、經紀公司掐得你死我活,而後統一把怒氣撒給了不作為的正主,一個個都從顏粉變成事業粉,畢竟事業糊了顏也就沒了價值。
每天都大量掉粉,愛豆圈日進新人三百枚,有的是新鮮顏值能供粉絲意淫三百回合,梁遲被公司和粉絲雙面夾擊,脾氣水漲船高,開始每天在微博上挂罵他的事業粉,激情回怼。
這樣連續一個月,2000萬的粉絲掉得只剩200萬,公司讓他徹底停工,自我反省。
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一發不可收地沉溺進了酒精。
有些事情就像一道必經的砍,在你的人生必經之路上等着你,那個愛而不得的人,那個一旦沾上就無路可避的在劫難逃。
所有的瘾癖本質上都是逃避,躲進去,外面的天崩地裂就再也看不到,下墜的過程不僅快樂,還會飛。
梁遲不記得自己是怎麽開始喝上第一瓶酒,只覺得此時的酒精跟以往任何時候都不同,充滿了解脫的輕松,暴戾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變得心平氣和,失聲這件事再也困擾不了他,很快粉絲與他互相忘記,後援會解散,正主徹底放飛自我。
幾個月的時間他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13歲起就在韓國沒日沒夜苦練,胸懷夢想渴望展翅的那個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精神呆滞,舉止混沌的酒鬼。
在安谧的前兩個月梁遲沒有參加過任何課程和活動,除了必要的吃飯,剩下時間都在發呆,有時候會寫一些東西,有時候半夜漫無目的地在療養中心裏面神游,走到過那面湖,夜裏的湖水倒映明月,很亮,湖邊有座水塔,他爬上去過,上面有個鎖着的小鐵門,不知道裏面裝着什麽,站在塔頂有些暈眩,清風朗月,萬籁俱寂,心裏有些難得的清明。
最後一個月程澈來了,給他帶來可以進組的消息,的确是個好消息,梁遲因為戒斷反應和規律生活,整個人胖了一圈,程澈叮囑他有空多健身,月底來接他,開始充滿希冀的新生活。
三個月清心寡欲戒酒生活的最後一晚,下起了小雨。
正是春寒料峭時,雨落在茂密的植物中,入耳如蠶噬,三個月來一直空着一半的雙人間,在這一晚來了個不速之客。
梁遲站在陽臺上,樓下昏黃的路燈,照着綿綿密密的春雨,救護車的聲音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大鐵門哐當當推開又合攏,跟着一個白色的擔架被擡進了樓。
這兩個月梁遲已經見怪不怪,常有喝得快挂過去的酒瘾者被直接送到這裏,有時候是家人有時候是警局,把這些人強制送進來,誓要整出個幹幹淨淨再放出去。
這樣被送進來的人往往在清醒過來後惱羞成怒,為了出去撒潑打滾什麽都做得出來,更像個神經病,梁遲見過幾個,夜夜在樓下吵鬧不休,他想幸好,當初選了最頂層最裏面的一間,真是明智。
然而這夜他的房間門被撞開,剛剛送進來的人被擡了進來,直接丢在了空着的那張床上,梁遲皺了皺眉,護工說:“梁先生,反正你明天一早就要走了,這位病人是我們這兒的常客,回回來都這間房,你體諒下吧,我們已經給他打過針,不會妨礙到你。”
護工們退出去,梁遲看着這位病友,已經躺在床上發出均勻的呼吸聲,皮膚很白,臉上泛着一層醉酒的人特有的粉紅,輪廓卻是硬的,側面看上去像雕塑,一寸不多,一分不少,梁遲被人說好看說了一輩子,看到這位新病友的側臉卻覺得自己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