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陰恻

七月七, 鵲踏枝。

仿佛天公也作美,從清晨起便淅淅瀝瀝的天,偏偏放了晚晴。

西天外霞光輝映, 給整個平京蒙上了一層薄霧般的玫色。

不多時,紅男綠女皆着了新衣,或香車寶馬,環佩叮當,或三三兩兩, 偕伴入夜。

男子拜魁星, 女子穿針乞巧,街市上瓜果酒炙、油酥糖巧, 陣陣飄香。

然而樓閣之上,與這街市的熱鬧喧嚷截然相反, 冷飕飕的視線看的梁骥後背直發涼。

那瓷杯被捏的幾乎裂開了,骨節分明的手上青筋隐現, 梁骥挑着眉打趣了一句:“我說, 要不要給你換個黃金杯, 這骨瓷杯可經不住你這麽握着!”

話猶未落,那陰恻恻的視線忽然移到了他身上。

被冷冷的這麽一掃, 梁骥一激靈,沒好氣地抱怨:“得了, 不說了,反正國公府家底厚,這幾個杯子算什麽。況且,若是能出你的氣, 那……”

“閉嘴。”謝景辭打斷了他的話, 眉間籠着一層郁色。

“嚯, 你火氣不小啊。”梁骥眼眉一挑,“你知道今天什麽日子嗎,我丢下那些溫香軟玉、舍下了莺莺燕燕,陪你待在這無聊又無趣的茶樓,我冤不冤啊!”

“不想待着就滾。”謝景辭淡淡地開口。

“我這不是怕我走了以後,你脾氣上頭下了重手嗎?那姓宋的文文弱弱一介書生,恐怕都撐不過你兩拳,你萬一再當衆把人給打傷了打殘了,畢竟是遠方的表弟,那面子上也不好看啊。”梁骥絮絮地念叨着。

“喝茶都堵不住你的嘴。”謝景辭有些不耐。

“你別說,還真有些口渴。”梁骥一擡手豪飲了半杯,面色一苦,啧啧感嘆了一句:“說什麽經年雪水煮的茶,喝起來淡的都快沒味了!也就是宋公子這種什麽雅士書生愛弄這些風雅東西,糊弄糊弄小姑娘……”

梁骥只喝了半杯,便将剩餘的推到一邊,目光一掃,忽然又說道:“不過……你這位表妹看起來倒是挺吃一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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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努着嘴朝那二樓的雅間示意,臨窗的席位,并未拉上簾幔,案幾兩邊一個是身穿嫣紅直領襦裙的紅粉佳人,一個是一襲青衣的意氣書生,兩個人相對着品茶,看起來倒是有些般配。

目光再轉,移到眼前的這一身黑色織金錦袍,和那同衣服一樣黑沉的神色上,梁骥忍不住暗自唏噓:“本就看起來就不好接近,還穿着這麽死沉的顏色,怪不得人家怕你。你也該跟人學學那些風花雪月的手段……”

“繡花枕頭,徒有其表。”謝景辭轉着茶杯,眉間有些陰郁。

“呵,你這話可就不對了。”梁骥湊過去,“繡花枕頭是不好,但是中看啊!再說,就算那姓宋的才高八鬥,你能願意把人讓出去?所以啊,和相看的人沒什麽關系,你不放手,她再看多少樁也成不了事。”

話音剛落,斜側方的二樓卻傳來一陣悠揚的蕭聲。

視線一移,原來是宋雲清正在奏蕭,另一側的溫寧端着身子,看起來聽得格外認真。一曲終了,又見宋雲清笑意盈盈地遞給她一把琴,似乎是在邀她合奏。

遠遠的只看見溫寧搖了搖頭,可或許是耐不住宋雲清一直勸說,她到底還是起身,款款一落座撫上了琴。

一時間,琴簫和鳴,聲音袅袅,聽得不少客人都拉開了簾子探出頭去。

“真好聽。”梁骥聽得入迷,忍不住感嘆了一句。

一出聲,瞥見對面那緊抿的唇線,他連忙改口:“不好聽,一點兒不好聽。”

剛出口,忽又意識到不妥,梁骥又即刻找補道:“只有寧表妹的琴音好聽。”

但無論他怎麽說,直到餘音散盡,謝景辭的神色也沒有分毫松動。

總這麽冷着也不是個事,梁骥腦筋一轉,招了跑堂的來,低聲吩咐了一句:“上兩壇酒來。”

“啊,公子,可我們這是茶樓啊!”跑堂為難地說。

“茶樓怎麽了,死腦筋!”梁骥低低地罵道,“去問問你們掌櫃的,就說三樓的客人想要,你看到時候有沒有酒。”

跑堂的摸不着頭腦,但還是出去問了一問。不多時,一個微胖的老頭便氣喘籲籲地過來了。

“有酒,有酒,二位公子要,自然是有的。”

兩人身着華貴,氣度不凡,掌櫃自二人一進門便多看了一眼:“只是不知,二位是要烈一點的,還是柔和一點的?”

“你瞧瞧他的眼神,三伏天的,快把人凍成冰碴子了,當然是要烈的,越烈越好!”梁骥沒好氣地說。

在茶樓要酒,這樣荒唐的要求,謝景辭難得沒有阻止。

待上了酒,他一連喝了三杯,看的梁骥額頭突突,連忙伸手去奪:“你瘋了吧,這是烈酒,這麽喝怕不是得醉死!”

謝景辭稍稍一用力,便抽回了手,目光平靜:“怎麽都說我瘋了,我冷靜的很,要是真瘋了,二樓還能這麽好端端的坐着?”

一聽這清明的聲音,梁骥稍稍有些放松,從鼻子輕哼了一聲:“你倒是沉得住氣,也不怕這小姑娘真的答應了?若是真的答應了也不是不能搶回來,就是麻煩一些,鬧得面子上不太好看……”

梁骥亂七八糟地說了一堆,謝景辭充耳不聞,舉着杯看了一眼那抹清麗的背影,目光微凝。

一直以來都是他在主動,他不禁也想看看,如果這一次給了她選擇的機會,溫寧是不是真的會離開他,選擇別人?

而另一邊,撫完琴,宋遠清對溫寧毫不吝惜他的誇獎,什麽天籁之音、高山流水之類的把溫寧誇得天上有地下無,用詞格外華麗。

明明上一次還頗為克己複禮,溫寧不知該如何應對這種過分的熱情,只好低着頭抿了幾口茶。

美人低眸,又別有一番風情,連那額邊滑落了一縷發絲,都不顯淩亂,反而更加楚楚動人。

宋遠清目光微怔,喃喃地出聲:“溫姑娘,我替你作一幅畫吧。”

溫寧擡起眸,略有些詫異:“多謝公子好意,只是外面又陰下來了,晚間興許會落雨,阿寧怕誤了時辰,還是要早些回府才是。”

“作畫之事是在下唐突了。”宋遠清連忙道歉,末了,又臉龐微紅,“姑娘好像那洛神賦中的宓妃,皎若初陽,灼若芙蕖,一低眉又恍如輕雲蔽月,西子捧心。在下也是情不自禁,若是能描繪出姑娘三分美便足矣。”

“公子謬贊了。”溫寧淡聲回了一句,卻暗暗捏緊了帕子。

宋遠清認真推起來也算是謝景辭的表弟,照應宓妃這人物的本事,隐隐又将她與謝景辭勾連的有些不清。

盡管知曉他是無意,但在這樣的場合提起,溫寧還是驟然沒了心境:“宋公子,天色真的不早了,要不今日就到此吧!”

“溫姑娘,這是何意?這外面還有許多年輕女子在乞巧,姑娘不若随我走一走?”宋遠清一見她起了身,也連忙起身。

“不必了。”溫寧不願多說,言下之意也很明确。

“那要不要再飲一杯茶……這是廬山雲霧,還沒動呢。”宋遠清一慌神,親自提了壺給她倒茶。

可這大雨将落不落的,壓的她心底頗不平靜,溫寧這會兒是真的不想再跟他周旋了,唇線一抿,轉身便要走。

“哎哎,溫姑娘!”宋遠清端着滿杯茶水着急地要遞過去,一閃一進之際,那滿杯茶水驟然傾倒,全然灑在了溫寧身上。

“啊!”溫寧輕呼一聲,提着大半濕透的裙擺後退了幾步,有些手足無措。

“抱歉抱歉,沒有燙到吧?我給你擦一擦!”宋遠清愣了一順,才想起來拿帕子,幸而這茶水沏了有一會兒了,并不算極燙。

“不用了。”衣裙一濕便有些貼身,溫寧提着裙擺側着身避開。

可宋遠清像是聽不懂一樣,執意拿了帕子要給她擦,正當溫寧眉心微微皺起之時,一只手忽然擋住了那伸來的帕子。

“聽不懂人話?”謝景辭冷冷地開口,側身擋在了溫寧面前,不知何時來的。

“世子?”宋遠清見到他似喜似驚,想起當下的處境又連忙解釋道,“謝兄誤會了,溫姑娘衣裙被茶水打濕了,我只是好心想幫她打理。”

“她說不用了,你沒聽見嗎?”謝景辭比他高了半個頭,一開口便格外有壓迫感。

“我……”宋遠清方才還在高談闊論、滔滔不絕,這會兒被他一攝,忽然便漲紅了臉說不出話來。

溫寧拎着裙擺,在兩人之間逡巡了一遍,淡淡地開口道:“宋公子也是好心,表哥不必咄咄逼人。”

“對,我……”宋遠清想插句話,卻忽然被書童輕輕地一扯,随即告歉道,“世子,溫姑娘,我出去一趟。”

“咄咄逼人?”聽見她的話,謝景辭本就晦暗的神色這會兒肉眼可見地沉了下來:“那你的意思,是心甘情願的要跟他出去了?”

明明什麽都記不得了,可一對上他現在的神色,溫寧忽然便有些心悸,也不知怎的便脫口而出:“是又怎樣?”

謝景辭方才在樓上瞧着二人紅着臉相坐着,神色便發冷峻,緊接着又看見二人起了身,騰地便站了起來快步下了樓去。這會兒果然聽到她肯定的回答,眉間的怒意已經有些壓不住。

他給了她選擇,她就是這麽選擇的?

“縱是你願意了,怎知他不會變卦?”謝景辭聲音微寒。

“你這話什麽意思?”溫寧心下一沉,仰着頭質問他。

然而沒等謝景辭回答,方才出去了片刻的宋遠清便推門回來了。

一進門,宋遠清徑直取了大氅,目光似有慌亂,不敢直視溫寧,只是斷斷續續地解釋:“溫姑娘,我……我家中有事,家父急召我回去,今日不能送姑娘回府了。”

說完也不等溫寧點頭,便急匆匆地邁出了門,方才還一直維持的從容優雅、書生意氣頓時煙消雲散。

溫寧斂着眉,攥緊了帕子,沉沉地問道:“你把他怎麽了?”

“他不是說了家父急召,與我何幹……”謝景辭平靜地開口。

可最後一個字還沒出口,靜室裏便“啪”的一聲,格外清脆。

鋒利的指尖在他的下巴留下了一道半指長的紅痕,半邊臉上的指印清晰可見。

溫寧這一下極為用力,一打完她的手被震得微麻,指尖甚至都微微顫抖着,垂在腰側。

“謝……”梁骥醉醺醺地提着酒找過來,一進門便撞見謝景辭臉上鮮紅的指印,他驚訝地微張着口,瞬間似乎酒醒了一些,“你怎麽……”

“出去!”謝景辭沉聲說。

“別沖動啊。”梁骥看了一眼紅着眼圈的溫寧和黑着臉的謝景辭,目光一頓,半晌,才關上了門。

“與你無關?”溫寧忍着淚意,“我知道你神通廣大,手眼通天,可你為什麽偏偏不放過我?我只是想平平靜靜的,你為什麽總是要幹涉我、甚至連累到其他人!”

她從來說話都是溫聲細語,可現下的質問卻仿佛是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連肩膀都随着她的控訴而一顫一顫。

“幹涉?連累?”謝景辭聲音也帶了薄怒,“在你眼裏我就是這樣一個總是控制你、逼迫你的人?”

“是!你偏執、乖戾,還總是有莫名其妙的占有欲,從來不考慮我的感受,我真的每時每刻都想擺脫你!”所有的事情一壓,溫寧也被氣極了,一時間口不擇言。

“我偏執?阿寧,你是不是忘記答應過我什麽了?”謝景辭往前一步,冷冷地看着她。

“不管答應過什麽,我忘了,我也不想再記起,我只想讓你離我遠點!”溫寧崩潰地開口。

她一說完,忍不住背過身哭了起來。

“忘了?沒關系,我今晚就帶你一件件想起。”謝景辭聲音突然平靜了下來,定定地看着她。

可他這副模樣,反而更令溫寧膽戰心驚:“你要做什麽?”

她不停地往後退,可這包廂太小,謝景辭又站在門口,避無可避的時候,謝景辭一俯身,便将她牢牢的制住。

“放開我!”

溫寧不停地伸手去推他,可他今日全然不像從前,箍住她的手一用力,溫寧便絲毫掙紮不開,緊着被按在頭頂上的手腕一緊,溫寧才發覺是被絲帕捆住了手。

突然被打橫抱起,溫寧沒着沒落的,格外慌張:“你要帶我去哪裏?”

可謝景緊抿着唇線,仿佛沒聽見一般,任憑她如何踢打,向外走的腳步沒有片刻停頓。

直到把人丢上了馬車,一俯身,指腹碾着她眼角的淚,弄得濕紅一片,謝景辭才一字一句地開口:“不是說了嗎,帶你去重溫回憶,直到……你重新想起來。”

他這會兒聲音極其溫柔,可背着光,神情落在陰影裏,溫寧只看到一片陰暗。

她抱着膝貼緊了車廂,在一街市溫暖的煙火裏,忽然想起了那條被他斬去的蛇。

那晚的溫柔好像只是錯覺。

溫寧渾身一顫,現下這樣陰恻恻、冰冷且涼薄的樣子似乎才是他的真面目……

作者有話說:

猜猜謝狗要帶女鵝去哪裏?

嗚嗚,內容太多了,下一章明天發,今晚留言的随機紅包貼補一下~

感謝在2021-07-27 20:02:14~2021-07-28 19:48:3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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