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離府

大雨過後, 已是深夜。

巨大的鳳凰燈早已經熄了,一切都黑漆漆的,長長的街市上只有幾盞昏黃的風燈幽幽地照亮一角。

馬車疾馳而過, 四蹄飛奔,濺起積窪的水花。

可馬車裏的人還嫌不夠快,冷聲催促了一句:“再快點!”

“是。”周弘不敢怠慢,缰繩一緊,飛奔的馬長長地嘶鳴一聲, 四蹄踏着風, 幾欲飛起。

馬車一快,那躺在膝上的人似乎有些不舒服, 微微皺着眉。

謝景辭将人稍稍擡起,攬着她的頭貼到了頸側, 緊緊的靠着自己。

晃蕩的身體找到了倚靠,溫寧的不适稍稍消退了一些。

可她的頰上一片潮紅, 仿佛傍晚時分夕陽的玫色全落到了她臉上。

每每歡愉到了極點之時, 她臉上總會有這樣薄紅, 因此謝景辭那會兒并未多想,握着她腳腕一折, 仍是繼續。

直到她軟着身子靠在窗臺上,櫻唇全然褪去了血色之時, 謝景辭那被酒意和怒意沖昏的情潮驟然褪去,心底一沉,這才意識到她的異常。

額上滾燙,身體微粉, 連眼淚都帶了一絲灼人之意。

大約是濕透的衣裙吹了冷風, 又被他百般折弄了許久, 忽然發起了燒。

謝景辭按了按眉心,即刻抱着人驅車趕往了醫館。

坐診的大夫正打着瞌睡,一看見那懷中人垂下的嫩白手腕,心裏一驚。

再一定神,視線女子移到沾了血跡的白衣上,開口問道:“這是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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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額頭有點燙,意識不太清醒。”謝景辭将人放到了裏間,拉上了簾幔。

“那這身上的血……”大夫有些遲疑,不知傷到了哪裏。

“是我的血。”謝景辭淡淡地解釋。

沒了懷中人遮擋,他一轉身,大夫才看清這男子身前洇濕的一點血跡:“你這傷似乎裂開了,須得盡快處理一下。”

“皮外傷而已,你先給她看。”謝景辭沉聲說道。

他這麽執着,大夫便也沒堅持,起身替溫寧診了脈:“只是着了風寒,有些體虛血熱,開了藥調養幾日便好。”

謝景辭這才松了口氣,拿了藥後簡單處理了自己的傷口,便抱着昏迷的人從側門回了府裏。

夜已三更,一路寂靜。

謝景辭直接将人抱回了憩園,銀環看着那昏過去的人,忍着淚意不敢多問,接過藥包立即去煎藥。

溫寧正燒的迷糊,苦澀的藥汁到了唇邊她怎麽都不願意張口。最後還是謝景辭托着她的背,擎住下颌,銀環才喂進去了大半碗。

藥汁剛入口,藥效尚未發揮,溫寧瑟縮着身子叫冷,可謝景辭剛替她蓋上被子,不多會兒,她額上又出了冷汗,只好又拿帕子擦拭。

冷冷熱熱折騰了整個後半夜,直到起了藥效,溫寧才沉沉睡去。

銀環本想幫忙,但謝景辭不假他人之手,一直守在榻邊。她心裏五味雜陳,最終還是出了門去替裏面的人掩上了門。

不知睡了多久,溫寧只覺得渾身酸痛,又熱又黏,朦胧中呢喃了一聲。

此時已經平明,銀環正推了門進來,隐約聽見姑娘在叫自己,連忙湊過了身去,貼着她耳朵。

她聲音很微弱,銀環辨別了一會兒才問道:“姑娘是想沐浴?”

溫寧點了點頭,随即又合上了眼。

一夜未眠,謝景辭趁着榻上的人熟睡回了一趟梁園洗漱,一進門看見銀環已經備好了水,即刻快步走了過去。

溫寧現在并不清醒,勻稱修長的身體軟軟的全壓在銀環身上,對她來說并不輕松。

一挪動身體,似乎牽扯到了痛處,溫寧眉間不适地蹙着眉。

謝景辭立即替過銀環:“我來吧。”

銀環本以為世子只是将人抱過去,但是抱過去之後,卻看到他坦然地正在替姑娘解開衣帶。

看着那衣帶一點點拉開,銀環着實猶豫了一番,不知道該不該上前勸阻。

衣帶一落,謝景辭拉着溫寧衣領的手剛滑到肩頭,露出一點細白來,餘光裏瞥到那個小侍女還沒下去,眉頭一皺,吩咐了一句:“你下去吧,煮點清淡的粥來。”

他聲音極有壓迫感,銀環下意識地點了頭出去。

但直到一只腳邁出了門,她才忽然反應過來,這裏是憩園,不是梁園。怎麽就被反客為主了呢?

銀環懊悔地轉身,一回頭隔着屏風卻看見姑娘虛弱地靠在世子懷裏,光潔的後背正罩在他掌心之下,随着他的輕撫微微顫動着。

眼前的場景太過暗昧,銀環慌亂的移開了視線,連忙掩了門出去。

昨夜被烈酒一刺激,謝景辭并不算溫柔,這會兒趁着天光檢查了一下,确認沒什麽大礙之後,他才将人抱進了浴桶裏。

疲憊的身體被溫熱的水流一撫慰,溫寧整個人都舒展了一些,熱氣慢慢蒸騰,她失了血色的唇瓣也在一點點的瑩潤起來,臉頰上的潮紅已經大半褪去,殘留着淡淡的粉色。

只是有些青紅之處被熱水一浸,微微地一顫,謝景辭替她沐浴的時候格外注意了一點,即使是這樣,溫寧還是忍不住皺起了眉。

昏昏沉沉了一夜,她的意識還停留在昨晚。

無數記憶的碎片湧入,昏睡中她仿佛重歷了一般,初見的懵懂,分離的決絕,重逢的驚惶一點點滑過,溫寧心底一會兒砰砰地萌動,一會兒悶的喘不過氣來,一會兒又仿佛被抛到了雲霄。

萬千情緒交織變幻,溫寧心亂如麻,朦胧中察覺到一絲微脹的感覺,她眼睫微顫着緩緩睜開,一垂眸卻看見了那沒入水中的勁瘦手臂,雙手無力地想去推開。

一看到她醒來,謝景辭偏着頭輕輕吻着她的眉眼:“別怕。”

溫寧意識正混亂,迷茫地看着他。

疲乏的雙手推了幾次也推不開,就像昨晚一樣,她無力地又閉上了眼,指尖緊扣着桶沿。

不多時,水溫漸漸變涼,謝景辭擦了擦手,攬着她的腰将人抱起來。

一離開溫水,全身微涼,溫寧微微擡起眼皮,餘光一掃,隐隐看見了那溫水上漂浮的一點,這才明白他方才是在做什麽。

怪不得昨夜在醫館時隐隐聽見了他問什麽避子湯之類的,大約是大夫不建議同時服用,他才這般行事吧……

臉頰漸漸泛起熱意,溫寧剛睜開的眼連忙又閉上,假裝自己仍在昏睡着。

許是太過疲累,本是假裝,但困意不知不覺地襲來,朦朦胧胧中她竟然一覺睡到了太陽西沉。

夕陽從窗棂裏斜斜地照進來,大半個屋子都被澄黃的光籠罩着,倒也并不刺眼。

“昨夜下了大雨,你家姑娘是被雨淋了,才得了這麽重的風寒嗎?”文容看着內室裏熟睡的人問道。

“我也不清楚,不過姑娘回來的時候正好遭了雨,可能是吧。”銀環簡單地解釋了幾句。

“幸好只是這樣,我還以為你家姑娘是為了宋遠清那個懦夫傷了神才病倒的。如果是那樣,可就太不值當了!”明容咬牙切齒地開口道。

她剛一出口,文容用手肘碰了她一下,示意她別說了。

“為什麽不能說,這宋遠清不就是懦夫嗎?成天嘴上挂着什麽君子風度,谏言不諱,真的遇到事兒了跑的比誰都快。誰能想到,昨日才和咱們國公府的姑娘相看過,今日竟然又給何府投了拜帖,這不是明擺着劃清界限來侮辱人嗎?幸虧何凝當場就把那帖子扔了,也算是出了口惡氣!”明容忿忿地道。

“他不過是擺個姿态,來表表決心……”文容下意識地接話,話說了一半才想起來這是在憩園,又立即住了嘴。

“哼,就他這麽膽小的人,我看便是正了名他也不敢再來了。”明容還是有點不服氣。

“寧妹妹還在睡着呢,你小點聲……”

文容皺着眉勸道,明容這才住了嘴,探着頭看向裏間:“還沒醒啊?要不要再請個大夫來看看?”

“府裏的徐大夫已經來過了,說是沒什麽大礙,只是着了風寒,有些體虛,大概晚上便會醒過來了。”銀環解釋道。

“這樣啊,那我們要不把東西放在這裏,晚上再過來,也省的打擾寧妹妹休息。”文容婉聲道。

絮絮的談話聲傳到耳朵裏,溫寧漸漸清醒,撐着身子開了口:“進來吧。”

微啞的聲音傳來,銀環又驚又喜:“姑娘,你醒了?”

明容和樂容也進了裏面去,一見溫寧正撐着手臂,看起來有些吃力,文容貼心地給她把枕頭擡高,當了墊背。

“我剛才隐隐聽見了什麽‘劃清界限’‘表決心’之類的,這是怎麽回事啊?”溫寧隐隐有種不好的預感。

“沒什麽,都是一些瑣事,寧妹妹,你先好好養身體。”文容拉着她的手安撫道。

“對對對,都是那些小人的錯,你不要擔心,快點好起來吧!”明容難得也放緩了聲音。

溫寧心思敏感,一擡頭看見明容眼中的同情和憐惜,又想起昨天宋遠清出去了一趟之後忽然變卦的态度,內心隐隐有了一個猜疑。

“是不是前線……出什麽事了?”她斟酌着開口,換了種說法,沒有直接提父親。

“沒有,前線好好的,能出什麽事。”文容立即反駁道。

可心裏的疑窦一生,溫寧忽然想起父親的家書許久沒拿到了。

前一個月身在江南,回來後又失了憶,這會兒一算起來,七月的家書差不多也該到了,然而她房裏卻從來沒有出現過。

心底一沉,溫寧坐直了身體,聲音懇切:“跟我說實話吧,我很擔心父親。”

文容還在猶豫,可明容是個急性子,一看見兩個人你退我進地來回拉扯,到底還是忍不住說了實情:“我說了你可別被吓着啊。就是……忠毅侯的确出事了,有人遞了折子告他通敵叛國。”

“叛國?”這可不是小罪。

像是晴天霹靂一般,溫寧坐直的身體頓時塌了下去,幸而文容撐了她一把,才不至于跌下床來。

“寧妹妹,你別着急,這只是狀告而已,聖上還未下決定。”文容勸道。

“那我父親現在到底怎麽樣了?到哪種程度了?”溫寧着急地問道。

能讓宋遠清大變臉,府內衆人小心謹慎,想來便是沒下最終決定,怕是也有端倪了。

“聽我父親說是奪了兵權,圈禁在府裏。”明容猶豫地開了口,消息雖然壓着,但靈通的人多多少少還是知道了。

“圈禁……”溫寧念着這兩個字,心裏說不出來的難受。

父親征戰沙場多年,一身傷病,他怎麽能受得了圈禁?

況且他一生戎馬倥偬,保家衛國,溫寧絕不相信他會叛國。

情緒一激,她便立即掀開被子:“我要回去。”

可一下地,她剛醒來,虛弱的身體搖搖晃晃壓根走不了幾步,眼前一黑,又倒了下去。

“姑娘!”銀環哭着叫她,連忙去請了大夫。

這一打擊太大,本來已經半好的身體頹的愈發厲害。斷斷續續地燒了兩日,醒來時,即便有片刻的清醒,溫寧也總在呓語。

老太君過來抹了幾次淚,三房也陸陸續續送了些東西。

直到第三日清晨,溫寧才徹底清醒了過來。

窗外的紫藤架下照舊還是有說鬧的侍女,只不過不同于往日的輕松,她們的視線頻頻瞟着憩園裏的這座湖邊小築。叽叽喳喳,竊竊私語,都在議論通敵叛國之事。

溫寧知曉自己這身份在府裏是愈發尴尬了,甚至還可能會拖累整個府邸。

她相信父親,但旁人未必,何況又是在簪纓世家裏,他們要考慮的東西太多了,顧忌的也太多了。

并沒有猶豫,也沒有怨怼,剛能下地,溫寧便決心向外祖母請辭。

卧床數日,她的氣色肉眼可見地消沉了許多,原本勻稱的身體現下顯得有些單薄。

面容也是,往日唇不點而紅,豔若桃李,可今日仿佛失去了精氣神一樣。銀環心疼地給她上了些胭脂,看起來才不至于那麽蒼白。

壽禧堂裏今日烏烏泱泱,和溫寧初到的那日有些相似。

只是堂內的氣氛卻截然不同。溫寧進去的時候,二房的崔夫人正壓着聲音在說些什麽,隐隐似乎還有些争執。

可一看到那一角進門的裙擺,崔夫人又立即住了嘴,轉而笑着問道:“寧姑娘今日怎麽下地了,身上可是大好了?”

“多謝二舅母關心,已經好多了。”溫寧淡淡的回道。

“大病初愈,不可掉以輕心,快坐下吧。”老太君愛憐地讓她坐到身邊。

“讓祖母擔心了。”溫寧沒有移步,反倒是直接跪下了。

“你這孩子,這是做什麽,快起來!”老太君連忙起身去扶。

可溫寧卻搖了搖頭,請她坐下:“我今日來是給外祖母辭行的,這些日子承蒙外祖母關懷,阿寧感激不盡,如今父親有難,阿寧想要回西地去,臨行前特來拜別外祖母,望祖母保重身體,松鶴延年。”

她說完,便端端正正地一連磕了三個頭。

三個響頭一磕,堂內極其安靜,崔夫人端起了茶杯,似是在遮掩着面色。

老太君眼底有些混濁,關切地勸慰道:“西邊正在打仗,兵荒馬亂的,不急于這一時,你在府裏好好養着,不要胡思亂想。”

她知曉,這孩子一向是個心細的,此番急着要走,除了擔心父親,便是怕拖累了國公府。

“祖母好意,阿寧心領了,可阿寧實在不放心父親,盼祖母成全。”溫寧聲音不大,但一字一句清晰且堅定,深深地拜伏在堂前。

老太君又勸了一番,但她心意已決,最後只得松了口,聲音微顫:“憩園永遠為你留着,你想回來,随時都可以回來。”

溫寧低低地應了聲,眼中閃着淚意。

但兩個人都知道,這一去千裏,山河迢迢,再見怕是遙遙無期了。

溫寧來時只有一輛車,兩個人,三個箱子。

走時,為了減輕負擔加快腳程,除了幾個護衛,愈發精簡了。

收拾的東西的時候,無意中瞥見那件沒扔掉的白玉耳墜,瑩瑩地閃着微光,看起來絲毫未磨損。

她心底一恸,拿着那墜子細細摩挲了一番,最後仍是斂了眉眼,将它放進了桌上的匣子裏,并未帶走。

馬車一路駛過繁華的街市,穿行過郊外,摘星樓、蝶園皆被抛在腦後,夕陽西下的時候,已經到了平京地界的最後一處關隘。

“姑娘,這裏有一處驿站,你身體還未大好,咱們在這裏休息一晚再上路吧?”銀環輕聲勸道。

溫寧便是再急,也知曉分寸,何況她不休息,車馬總要休息。

掀開簾子,她環視一圈,四周皆是坡地和山林,零零散散生着幾縷炊煙,看起來有些荒僻。

往前走還有三十裏才能到下一處驿站,而且愈發偏僻,溫寧思考了一番,便點了點頭,準備在此安歇一晚。

一下車,便瞧見這驿站雖然規模不大,卻頗為熱鬧,馬廄裏幾乎塞滿了馬,一匹匹嘶鳴着,看起來極為矯健有力。

再走進大堂,廳裏也坐了十幾個人,一個個不茍言笑,身姿端莊。那麽多人用起飯來,卻并無多少聲音。

溫寧稍稍一思量,便知曉這些人大約是訓練有素的兵士或是私家護衛。

她暗暗心憂,已經住了這麽多人了,也不知他們這一行還能不能住的下……

果然,她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的。銀環耷拉着嘴角回來,聲音有些苦惱:“姑娘,掌櫃的說着驿站裏下午來了好多人,現下已經住滿了。”

溫寧微微蹙眉,下一處驿站相距甚遠,入了夜這山間有狼群出沒,可如何是好?

看見她煩憂,銀環又接着開口道:“不過,掌櫃的還說,若是能和這些人商量商量,勻幾間給我們的話也是可以的。”

但這些人看起來就不好說話,讓他們勻房間,談何容易呢?

若是沖撞起來,那就更加糟糕了。

正當溫寧沉思之際,樓梯上卻走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作者有話說:

謝景辭:擠一擠可以的,老婆和我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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