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好管閑事從來就不是他的作風,熱心助人也一向不是他所推崇,然而思維的轉折總在一念之間,一念之間的沖動,決定了日後的命運。
如果,人生可以重新來過,心念可以選擇後悔,他寧可自己是個冷漠奸惡、無情無義的自私狂,也不想為了那個人,把自己搞得不像自己,把初衷搞得失去初衷,把未來搞得沒有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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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望去,一團團堆疊如小山丘般的雲絮,晾在湛藍的天空下,純淨的雪白色澤在背光的角度下呈現出一種忽明忽暗的起伏感。
就像受到召喚似的,坐在窗邊的朱悠奇下意識地舉起右手,在什麽都抓不到的半空中揮舞了起來,爾後才覺得自己好像白癡一樣連忙縮手而回。
位於教學大樓最外隅的保健教室,坐東朝西正對着的,是一個寬廣遼闊的大操場。倘若要觀望學生們上體育課時散發熱力的情景,這兒是有着極不錯的偷窺視野。
不過朱悠奇對於運動場上那群跳躍奔跑的人影絲毫不感興趣,将視線越過那群晃動的身體,他倒覺得遠方天空裏雲層的變化,遠比底下庸俗的人群還要更具魅力。
靜靜地看着雲氣在前端不斷彙聚凝結出新的厚度,然後又在尾端宿命似地消失殆盡。周而複始、千篇一律,就如同那些每天和自己擦身而過的人,不斷地出現,然後又在轉瞬間,一個一個從自己眼前離去、消失。
朱悠奇并非憤世嫉俗,也不是那種獨來獨往的人,他其實很喜歡人群,也崇尚熱鬧,但當他想要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周遭一切混淆視聽的事物,便再也闖不進他的空間。
傾聽大自然的聲音,或是仰望蔚藍的天空發呆,就是他最簡單、最輕松将自己跟喧嚣人群隔開的一種方式。
假如可以躲過枯燥乏味的課而窩在保健室裏睡大頭覺,那真是一件令人再羨慕也不過的事了,然而朱悠奇此刻卻怎麽也開心不起來。
前幾天突襲的急性腸胃炎,在昨天請了一天的假休息過後縱然有些許好轉,然而沒啥進食的身體就像被洩光了所有氣力般地虛脫而疲軟。
好不容易撐了兩堂課,卻被早已看不下去的導師強制命令他立刻到保健室去休息。
今天的天氣出奇的好,深遠的藍空下不時飄過朵朵壯觀的積雲,在地面上投映出巨大的陰影。拂面而過的涼風,暢快得讓人舍不得結束這堂難得舒爽的體育課。
在窗邊待了一會兒後,朱悠奇懶洋洋地躺回病床上,望着一片白茫茫的天花板,和着空氣中一股散不出去的藥水味,他不禁開始向往起奔馳於運動場上那一群才剛被他不屑一顧的庸俗人類們。
柔軟的床墊躺起來有一種飄然的質感,舒服得令人昏昏欲睡,冷不防的一道清脆聲響,自隔着布簾的另一頭傳來,想必是有人受了傷,進來上藥了吧。
朱悠奇想繼續他的淺眠,只是一旁斷斷續續發出來疑似物體的碰撞聲音,吵得他腦袋無法淨空,這時他才突然想起保健老師根本不在,所以受傷的人正笨拙地在為自己包紮。
體認到這一點,心情似乎也不再那麽煩躁,朱悠奇自認不是那種富有正義感的人,但假如過去幫個忙的話,肯定可以讓這吵得誇張的包紮過程提早結束。
他掀開布簾,終於看到了制造噪音的禍首。那個人坐在辦公桌旁的椅子上,正挺直着腰杆望着自己膝蓋上的傷口發愣,一副不知該拿那不斷汨出鮮血的傷口怎麽辦的無奈表情。
除了受傷部位的慘狀令人觸目驚心外,桌上的景象也好不到哪裏去。
染了血跡的面紙扔得到處都是,醫藥箱裏用得到的以及用不到的瓶瓶罐罐擺了一整個桌面。還有不知哪一瓶被打翻了,黃褐色的液體沾了半張桌子——滿目瘡痍的景況,就好像剛才在這兒打了一場迷你仗。
「我說同學,你還好吧?」
想說看看有什麽需要協助的,沒想到災情比他想像得還要嚴重,不管是傷口還是桌面。
聽到後方有人發出聲音,那同學宛如被人當場抓到犯規似的身體驚跳了一下,惶惑地轉過臉來。
雙方四目相接時,兩人都愣了一下,朱悠奇不知道對方還記不記得自己,但是自己對他倒是有那麽一點印象。
這個人叫夏安丞,相貌長得很清秀,或許是因為皮膚過於白皙,導致嘴唇就顯得格外殷紅。瞳眸很黑,他的眉毛和發色,就跟他的眼睛一樣烏黑亮澤,整體給人的感覺,就如同一幅色調對比清明的山水潑墨畫。
其實他們在一年級時曾經同班過,但是由於他太過安靜,也或許是本能的拒他人於千裏之外,再加上那張令人稱羨的俊美臉孔,不僅在班上沒什麽朋友,更常常惹來一些惡劣男生們無故的奚落與動粗。
不管是上課還是下課,他總是靜靜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看書、發發呆,或是趴在桌子上小憩……不論他做什麽,總是有人看不順眼,偶爾踢一下他的椅子、弄掉他桌上的東西、有意無意地撞開他,或者在他聽得到的範圍內批評着他的無趣。
然而那些幼稚的攻擊行徑對他來說并不足以構成他報複的情緒,換句話說,他不單是默默地承受所有的欺淩與嘲弄,甚至對於他們的惡質行為沒有任何的吭聲,就如同他從來沒有遭受那些不平等的待遇般,毫無任何的表面反抗或是情緒起伏。
就像一個沒有感情的精裝娃娃,看不出到底是怯懦、無感還是不屑?
這是天生的個性使然,還是後天的環境影響?
如此剛烈又冷然的性情,難得地引起了朱悠奇的興趣,不過卻也沒有主動與他交談過。
雖然對於他的處境感到同情,對於班上男同學的幼稚行徑感到不齒,但朱悠奇并沒有打算要見義勇為去幫他抵擋那些唇炮舌彈。享受清閑、遠離麻煩一向是朱悠奇的生活哲學,對於這種不合理的霸淩場面,他也只有抱持着身為旁觀者的無奈,不予以任何的介入或幹涉。
而如今都已經二下了,縱然他們被編在不同的班級,但從夏安丞現在的狀況看來,他被欺負的情形似乎沒有改善多少。
「被人推的嗎?」朱悠奇客套地關心着,雖然他們并沒有很熟。
夏安丞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又轉過頭去,繼續用面紙胡亂擦拭着仍在冒血的傷口。
對於夏安丞這種不冷不熱、不理不睬的态度朱悠奇早已見怪不怪,要是他熱烈的回應,那麽自己才真是會被吓到。
「真慘……」
蹲下身子審視着夏安丞的傷勢,朱悠奇忍不住皺起了眉頭,「照你這種止血法,恐怕不到一個小時你身上的血就流光了——」
不顧夏安丞投射而來的異樣眼光,朱悠奇迳自抽出數張面紙沾了水,将他在傷口旁沾到的沙土輕輕擦掉,然後再用浸了雙氧水的棉花劃過他的傷口——
「啊、好痛!」
夏安丞痛得眉頭緊蹙,雙手不由自主地按住自己的大腿。
「忍着點,消毒本來就會痛,會痛就表示它在消毒,不然沒有被毒死的細菌它會繼續擴散,就算包紥得再完美,也有可能會因為感染而導致死亡!」
朱悠奇用輕松的口吻威脅着對方,對方竟意外地被他藉故轉移注意力的論點給唬得一愣一愣的。
初次見識到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上有了情緒的呈現,除了難得一見的吃痛神色之外,居然還有受到言語刺激而感到驚慌的反應。
原來這家夥并不只是個好看的娃娃,他應該還有其他許多令人意想不到的風貌,只是沒有人去揭開他而已。
夏安丞擦傷的範圍蠻大的,只有一處彷佛是被什麽鈍器用力重擊似地皮綻肉開、血跡斑斑,當然實際情況可能不過是跌了一跤,恰巧摔在一塊硬地上而己。可憐的是好好一條腿上烙下了難看的傷痕,朱悠奇心裏竟然湧現一股無法言喻的不舍。
受了傷的左腳被夏安丞将褲管卷至膝蓋上,雪白得幾乎看不到汗毛的小腿上,留下了幾道早已凝固的血跡。另一只腳看似沒有受傷,深藍色的運動長褲上卻沾滿了塵土,朱悠奇幾乎可以想像得到他當時跌倒的窘狀……
手腳俐落地幫着痛到緊咬下唇的夏安丞上藥水、敷紗布、裹繃帶,同時欣賞着他痛苦難耐的神情,突然覺得可憐的不是膝上凄慘的傷口,而是他那被咬得近乎出血的嘴唇。
這家夥眉俏鼻挺,雙眼靈活清明,就連咬牙切齒的唇形也是難以置信的好看,若不是因為他是個男生,朱悠奇早就想一親芳澤了。
「好了!」替夏安丞包紥好傷口後,朱悠奇輕柔地将他的褲管卷下來,「 這只是緊急措施,回去之後還是得去醫院檢查換藥,看你這一跤似乎摔得挺不輕……」
「……」
沒有得到任何的回應是早在朱悠奇的預設之中,他其實也沒奢望能夠得到這家夥的感謝之辭,将那些急救用品收放整齊以及桌面清理乾淨之後,他又躺回布簾後的病床上。
聽着布簾外的人拖着沈重的腳步移動至門口的窸窣聲,朱悠奇不禁嘲笑自己會不會太多管閑事了,人家根本就不甩你的好心,對於這樣惜字如金的人他也實在是沒辄。
掀開布簾,他看着夏安丞步履蹒跚的背影,有種寂寥得似乎想放棄一切的透明感,惆悵得令他忍不住想再雞婆一次:「喂——」
夏安丞聞聲停下腳步……
「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不管對方是否有心在聽,朱悠奇還是想說出自己的想法。「不過我覺得你應該要好好珍惜自己……」
朱悠奇的意思其實是希望對方要懂得保護自己,畢竟像他那樣有着出衆外表的一個人,卻總是一副蠻不在乎任人蹂躏的無謂模樣,讓人懷疑他究竟是少了感覺神經,還是沒有人去提醒他?
應該是少了感覺神經吧!
夏安丞毫無動容地推門離去,朱悠奇則是洩忿似地将自己甩在床上,滿腦子後悔着剛才為什麽沒有在替他上藥的時候,把他的傷口弄得更疼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