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私審
這日春光盛好,坤華邀白朗來凝月軒裏對弈賞園。
小軒窗外,幽潭水邊,二人将棋盤置于一塊大青石上,盤膝對坐,煮酒言歡。
坤華白衣勝雪,白朗黃衫雅淡,思棋時,坤華慣于撚一縷青絲在指尖纏弄,白朗則常把手中折扇變着花樣地轉玩。
此間天地,桃花開了滿園,煙波潋滟,莺飛蝶舞。
春風陣陣,不時落英幾許,撒了半池的潭水,激起漣漪顫顫;
那些飛過了潭池的,便團簇旋舞,在坤華的發梢衣角間纏綿缱绻。
滿園春色年年,唯有今朝與坤華共賞,白朗看着眼前明眸低垂的玉姣郎,直覺得那人身上自成仙氣,仿佛人間愁煩紛擾,都侵他不得。
坤華思棋專致,渾不知早已被那色鬼賞思了良久,但聞那鬼嘆道:“春風十裏,不如坤華風情氣宇。”
坤華擡頭,正撞上那對玩味的眼神,早已熟谙他性子,便淺笑微嗔道:“貧嘴。”
白朗卻突然正經起來,看着園中春景,嘆道:“不入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坤華知他不會輕饒了自己,便挑着眉接道:“怎的?”
果然,但聽他還有下句:“不見坤華,怎知前塵虛度?”
說着,将手中折扇伸出,挑起坤華下颌,煽情地凝視着他,折扇下面暗地裏卻做着手腳,将适才走過的一步棋改了兩子。
坤華與他對視的眼神裏滿是了然,挑開他的折扇,又将他做過手腳的棋子擺回原位。
白朗見坤華未被他風流招數迷惑,那棋路偷改不成,他就輸定了,遂登時有如頑童讪臉般撅起了嘴,索性将那盤棋嘩拉拉撲散。
“不玩啦不玩啦,坤華太聰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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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華等他耍盡了任性,便寵溺一笑,莫名地渾忘了禮數尊卑,竟伸出右手摸向白朗的頭,縷了縷他的炸毛。
“坤華才是前塵虛度的那個!殿下年長于我又尊為太子,卻還這般調皮,坤華氣煞也打你不得。”
這一舉令白朗意外不小,雙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坤華,片刻後才說出話來:“坤華,适才……你在摸我?”
坤華笑道:“殿下太過可愛,坤華情不自禁。”
白朗喜笑顏開,折扇在手心上一敲,歡快道:“哇呀,坤華如此待我,看來今日定會有好事!”
不就是不再和你拘謹,對你敞開了點心扉,哪裏有這般稀罕?
坤華這樣想着,嘴裏卻順着他接話:“當真?依殿下之意,當是什麽好事?”
白朗小孩子心性,玩笑起來便停不住,但見他執着折扇好一番擺弄,似是命數走勢真能由他編排一般,他認真想了一陣方道:
“啊,這樣好了,就讓今日飛來個刺客,将那壞女人一刀斬了,便免了坤華憂懼。”
“殿下!玩笑過火了!”
坤華忙擡手去掩白朗的嘴,卻被白朗扼住手腕,将那柔軟的指間放在唇間啃咬,坤華一時抽不回手,兩人便調笑厮打起來,直到白朗瞥見一銀灰軟甲的魁梧身影,帶着三五個大內侍衛走進園中。
白朗半眯着眼睛,冷笑道:“啊,當真是有好事了。”
來人乃是大內禁軍都尉,蒙千寒,手執官刀,身披軟甲,一臉的肅殺,在這怡麗園林中,真真是大煞風景。
他帶領随從向太子行了軍禮,直起身來,極其怪異地看了坤華一眼,便又看回他們的太子。
“殿下,公事在身,莫将失禮了。”
原來皇宮裏當真出了刺客,只不過這刺客來的時候是在昨晚,襲擊的也非王貴妃,而是大周皇帝白朗的爹。
白朗忙追問:“父皇情形如何?”
蒙千寒道:“并無太礙,然被那刺客用彎刀傷了左臂。”言語間,眼神再度瞥向坤華。
“彎刀?”
“彎刀?”
白朗坤華不禁異口同聲。
“是,西域彎刀,那刺客不慎将刀鞘遺留下來,刀鞘上鑲有珍貴白玉——樓月國盛産的白玉。”
坤華不禁倒吸了口涼氣。
蒙千寒全然不去管太子臉色,徑自公事公辦。
他令樓月王子及其屬下在凝月軒的一間廂房裏站成一排,又拿出五塊紅綢紗絹,令那五人分別戴上。
侍衛婢女一臉茫然,遲疑着不肯照辦,坤華面色凝重,深知事已至此違抗不得,便率先将那紗絹戴上。
這次輪到蒙千寒倒吸涼氣。
他猛地從他的一個下屬手中抽出一幅帛畫,打開來将那畫中肖像與坤華反複比對。
白朗探身過去,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那帛上所繪,乃一清秀少年,以紅綢紗絹遮面,絲紗之下面容朦胧不清,唯獨那雙眼睛露在紗絹外面,清晰無比。
而那雙眼睛極盡人間美豔,不正是坤華所有嗎?
此番情境已無需多言,蒙千寒冷脆一聲“押走”,便有兩個侍衛欺身過來,坤華早已無心反抗,便見那二人将鐐铐套在坤華手上。
這一舉驚得坤華的侍衛婢女不知所措,而最着慌的還是太子白朗。
“住手!”
白朗情急之下使出了內力,将折扇壓在蒙千寒手臂上,待蒙都尉擡眼看去,便見一雙兇狠得發紅的怒目直瞪着他。
坤華大驚,白朗頗谙武功,內力極深,卻從未在外人面前展露,今日若為了他而暴露了功夫,那麽來日必将遭人算計。
“白朗,不要沖動!”
蒙都尉大喝:“放肆!樓月逆賊,太子名諱豈是你叫得的?!”
“大膽!你們眼中還有沒有我這當朝太子!你們……”
白朗再欲上前怒喝,卻見蒙千寒猛然回頭,剛毅決絕的眼神撞得他堪堪啞斷了聲音。
蒙千寒:“殿下,莫将顧及殿下安危,故不得已,要在此不把您放在眼裏了!”
白朗:“你……什麽意思?”
蒙千寒:“殿下,此畫像乃皇上禦用畫師,依據皇上口述所繪。皇上昨夜與那行刺的賊子過了幾招,親眼見那人頭束西域發辮,手執樓月彎刀。
“而那刺客以絲紗蒙面,唯有雙眼暴露在外,殿下眼見為實,此畫像不正與坤華王子相像嗎?”
“可你們單憑這個就随便抓人嗎?待我求見父皇……”
蒙千寒聞言,倏地單膝跪地,身後随從也悉數随主将跪了下去。
“莫将所懼正在于此!殿下,這樓月質子已是嫌疑在身,臣等将他抓捕之時,實在不應該看到殿下與他共處啊!”
坤華雖鐐铐加身,卻在此時極用力地點頭,他不敢再出言相勸,只得焦急地看着白朗,眼神分明在說:“都尉所言極是,你要聽話!”
白朗已是怨憤攻心,一時難平,可幾次欲出口反駁卻又無話可辯。
誠然,他頂着個太子名號,實則境遇窘迫,憑着那點兒小聰明,自保尚且不足,哪裏能庇蔭他人?更何況是個有弑君之嫌的異邦人?
聰慧如他,怎會不知此時最該避嫌。
可他又怎會忍心,眼睜睜看着坤華被押走?
他與坤華四目相對,矛盾煎熬中,看到的是坤華那雙眼中的叮咛和憂懼。
最終還是冷酷又護主的蒙都尉幫這二人了結了牽絆:“今日來樓月質子處,是否見過旁人?!”
此話是問向他身後随從的,可蒙都尉的眼睛卻一直盯在白朗身上。
“未曾見過!”身後諸将士竟是異口同聲。
“走!”一聲令下,蒙千寒便押着坤華走了。
留下樓月侍衛婢女亂作一團,紛紛抱怨白朗袖手旁觀。
他們不懂中原皇室傾軋暗潮洶湧,也不懂坤華向白朗最後那一瞥含着的憂慮,更不懂此刻白朗心中的煎熬。
***
乾祚宮裏,皇帝身着鵝黃中衣,斜倚在龍榻之上,左臂袒露在外,傷口已有太醫精心包紮。
龍涎香煙岚袅袅,皇帝神色閑閑,他微眯着眼,盯着虛空怔忪,心有餘——餘興未了。
這年近五十的天子,臉上半點餘悸也無,反而有些懊悔,未将那美豔的刺客降服。
昨夜公事繁重,批奏折直至醜時,倏忽間一抹紅影從暗黑角落裏沖出,陰風吹息了燭臺,夜色裏一把彎刀在月光下藍光熒熒,直刺他面門。
皇帝雖老矣卻絕非慫包,一個閃身躲過,定睛看去,便被那一雙美目奪去了心智。
那刺客一身飄逸紅衫,似天邊紅霞映日,又以緋紅紗絹遮面,僅将雙目袒露于外。
而那雙眼眸美得令人窒息,皇帝一時都忘了身在危機之中,待那刺客再欺身上來,他躲避不及,本能地舉左臂相擋,被那彎刀削去了塊皮肉。
皇帝吃痛之餘才想起反擊,一拳打在那刺客胸前,逼得那刺客失身掉了刀鞘,已占不得好,便破窗飛走。
然皇帝撿回了老命,卻害了相思。
他命宮廷畫師照他口述繪制刺客面容,令禁衛軍緝拿刺客,着實的“嚴抓不貸”,只是特令務必留下活口,盡量不傷其毛發。
問及原因,皇帝語重心長:“刺客手持鑲有樓月白玉的西域彎刀,青絲長辮也是樓月男子之式,樓月質子已入中原多日,明擺的招嫌;但畢竟是他國使者,真相未定鑿前,不可輕易怠慢。”
這些當然是應付人的場面話兒,皇帝實則是想将刺客收押,又不願那傳聞中的絕美有所傷損。
樓月人的裝扮,又有一雙絕世美眸,樓月質子就在凝月軒裏住着……
行刺他的,除了質子坤華還能有誰?
皇帝此刻心裏抓狂,都怪那婆娘王氏嫉妒心太重,屢次三番阻止他召見坤華,說什麽她與後宮三千佳麗相鬥已着實辛苦,定不會将夫君交與那絕世妖孽。
皇帝聽王氏如是說時,還嘲笑她草木皆兵,殊不知昨夜一見那雙眸子便亂了分寸,還自诩見慣了天下美人,原來天下美人在那雙美眸之下便都成了糟糠。
正神思紛亂之際,忽聽得報傳:“禁軍都尉蒙将軍到!”
皇帝心裏笑開了花兒,定是将那坤華美人兒帶到了!
***
蒙千寒及兩名随從押着坤華,走進皇帝下榻的暖閣,為方便皇帝辨認真兇,坤華的臉上仍罩着紅綢紗絹,僅留雙目在外。
簡短的君臣禮之後,蒙千寒上請皇帝舉目辨認。
皇帝又見絕世美眸,不禁心旗招搖,卻表面上老神在在,仔細看了幾眼便道:“正是。”
蒙千寒辦事幹脆,猛然将坤華面紗扒下,轉身向皇帝禀報:“聖上,此人确是樓月質子坤華,該如何處置,請聖上定奪!”
當見了坤華容顏,皇帝那一刻便似靈魂出竅,半晌未說出話來,要不是床帷疊帳,香薰缭繞,他那番醜态定會被下人看了去。
待皇帝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衆人便聽到一道極其怪異的命令:“将坤華留下,朕要單獨審訊。”
蒙将軍遲疑:“陛下,這……不合規矩。”
皇帝滿臉的怪罪:“怎麽就合規矩?難不成将他五花大綁了交給百裏斬那妖精逼供?萬一冤枉了王子,朕如何向樓月國王交代?”
聽皇帝提及了昔日的師弟百裏斬,蒙千寒嘴角好一陣抽搐。
“再者,朕現下有傷在身,經不起你那套規矩,就這麽審,在這兒審,好啦好啦,就當朕召見樓月使者,聊聊天,聊聊天而已。”
皇帝明顯的任性打發,蒙千寒雖仍覺得不妥,卻不敢再規勸。
然為保皇帝周全,他特命屬下用那套鐐铐将坤華雙手反綁于身後,再用繩子将人綁在一顆庭柱上,似要将坤華的身體擠壓進庭柱裏,見坤華直皺眉忍痛,他才領着屬下卻行出了暖閣。
氣氛十分詭異。
坤華見那半躺着的大周聖上,透過煙雲帷帳,眼波上上下下地在他身上流連,直覺得自己似是被他扒了衣服,當作物件兒地觀賞。
終是心有不安,便忍不住道:“陛、陛下,坤華冤枉。”
卻惹得那皇帝好一陣讪笑,坤華不禁怔住,只因那壞壞的一笑,像極了太子白朗。
白朗是皇帝之子,故面貌似于皇帝,但更多的是那作派氣度,白朗風流,當真是随了這大周聖上。
坤華早已熟稔白朗脾性,故此時心中了然,皇帝此番面目,正與白朗發.情時的神情相同。
換句話說,皇帝此時正在發.情。
果然,皇帝從榻上起身,慢慢向他這方走來,玩味眼神始終不離坤華身上。待他在坤華面前站定,未開口,先是一陣狂笑。
“坤華,天下第一美男,果然名不虛傳。”
近看來,那股吊兒郎當的放縱模樣,竟也與白朗如出一轍。
可坤華被白朗調戲,雖是羞澀卻并不厭惡,而面對皇帝,他早已是憂懼難當,惶恐不堪。
“陛、陛下,請以公事為重。”
“公事?哦對了,公事,那你我二人就來說說兩國局勢。”
皇帝将坤華身後與大柱之間縫隙裏的發絲抽出了一縷,放在手中把玩,又舉到鼻尖聞嗅,“嗯,好香。”
“陛下……陛下不知如何看待我樓月與上國局勢?”坤華心跳驟急,試圖将皇帝拉回正題。
然而皇帝的回答讓他徹底死心。
“局勢嘛,在朕的眼裏,樓月就是蝼蟻,我中原上國可捧之于掌心,也可撚死于指縫,你說,對嗎?”
坤華驚得明眸圓瞪,黑瞳裏仿似撒了一捧碎星子般微微顫動,他怎不知皇帝暗語,是教他任皇帝享用,方可保他家國安寧。
“陛下!中原上國,怎可這般……嗚——”
皇帝煩極,竟将手裏把玩的那一縷頭發塞進坤華嘴裏,又捏住他的下颌,再次警告:
“王子身為樓月皇室後裔,理當以家國安危為重,為國捐軀,你有什麽不滿?”
捐軀?原來是這個意思啊。
坤華的雙眼滿是幽怨,怔怔地盯着皇帝。
白朗和他,太像了。
就是因為太像了,才讓坤華更不堪忍受。
分明是熟悉的眉眼,只不過是老了些光華,他是白朗父親,卻如此逼迫他兒子的至交。
白朗早就暗示過他,他自己也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
逃過了王貴妃,今日,怕是逃不過了。
阿媽,你含辛生我,茹苦養我,難道兒子的身子,就注定是被權貴們亵玩之用嗎?
坤華思及此處便覺委屈難當,竟難以自控地紅了眼眶,垂下頭嗚嗚啜泣。
皇帝見他有屈從之意,便将他口中烏發掏出來,又将嘴貼向他耳邊,輕聲說道:“乖孩子,從了朕,不會虧待你,也不會虧待你們樓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