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角黍和水團
帝姬與慈姑兩人碰頭喁喁看在不少人眼裏, 于是原本圍在王月娥身邊的一圈人漸漸散開。
倒是時不時有人往慈姑跟前去。
王月娥惱羞萬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胸口裏如同堵了一塊大石頭一樣。
偏這時帝姬站了起來, 舉杯笑道:“我們摘星社要招攬新人, 實不相瞞,我今兒來便是要瞧瞧有哪些身懷絕技的小娘子, 果然今兒來被我瞧見個合适的……”
她說到了這裏,眼風頗有意味往王月娥這裏一掃。
王月娥心裏一驚, 本已沉寂下去的希望又升了起來, 隐隐約約生起了期待……
若能進摘星社……
其餘小娘子也賓住了呼吸, 期待地等着帝姬宣布。
“還請康娘子下個社日來摘星社一聚。”
什麽?!
居然找她去摘星社?摘星社成員多為達官顯貴, 怎麽會招收個廚娘?即便是有一技之長,廚藝也算能入得大雅之堂的技藝?
可這是文葆帝姬自己的決定, 誰也不敢上前去盤問。今兒這情形,誰不知道她待康娘子青眼有加呢?反倒是那些小娘子們,紛紛端着酒杯往慈姑身邊湊, 一個一個“康娘子”,親親熱熱将她圍在中間。
王月娥最後一點希望都破滅了, 她是郡主小姑子, 又是今兒這筵席的主家, 無論怎麽看都應當是她中選, 為什麽卻是那個被她處處瞧不起的康慈姑!
揭發她出身被她輕描淡寫化去, 對句比不過人家還當衆出醜, 就連這摘星社都選了她沒選自己, 王月娥的酸澀一點點鯨吞蠶食,漸漸變成了憤怒,叫她臉上青筋綻起, 牙齒咬得咯咯吱吱作響。
偏這時候管秋月還來巴結她:“月娥莫放在心上,那摘星社不去也罷。”
“誰與你說我要進摘星社的?!”被人說中了心事,王月娥越發惱怒,積攢了許久的怒火在此刻彙聚,“騰”一下蹿到最高,她随手端起手邊一杯熱茶,兜頭蓋臉就往管秋月臉上潑去,“要你胡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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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秋月只覺被熱水燙中,哀叫了一聲。
淩晨,王府。
天邊還露着魚肚白,城門剛開,便有一輛青布蓋馬車從王家馳了出來。
裏頭王月娥被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死死盯着,動憚不得。
她被王老夫人罰跪了一夜,幾乎暈了過去,可這次祖母并未像往常一般寬恕她,反而嘆息道:“你爹在外做官,将你留在我膝下,我因此格外偏寵你,卻不成想把你養成了這樣:當衆聒噪,不依不饒,還拿熱茶潑人,如今再留着你,非但縱得你不知天高地厚,還連累其餘幾個妹妹婚事,只好把你送往泸州你爹娘處,讓他們親自管教。”
什麽?!
泸州?爹娘寫來的家信談及泸州,都說本地閉塞荒蠻,不及汴京城裏繁華,即便是握着錢都無處花。
她在那裏能尋到什麽好婆家?當地職位最高的便是她爹爹,她再嫁還能嫁入什麽高門?
何況他爹任期一滿,調離原地,她舉目無親,便是死了也無人得知。
如今王家正與濮家談親事,莫不是便宜了她那排行第二的庶妹?
月娥驚恐地尖叫起來,卻被幾個婆子連拖帶拽塞到了馬車裏頭。屋裏的丫鬟賣的賣,逐的逐,挑唆她的那個小紅也被打發到了王家在外地的田莊。一時之間,王家竟幹幹淨淨,似沒有了這麽個大娘子。
……
轉眼到了端陽節。
端陽節在大宋也算是個大節,滿城百姓要從初一熱熱鬧鬧直到十五,一過便是十五天節慶。端陽節這天腳店休息一天,慈姑便請了岚娘來家裏慶祝。
大松早早兒便起來,幫着馬夫人家門房和起了黃泥,和好的黃泥泥巴裏摻雜些糯米汁,要捏成張天師。
可惜大松手指笨笨,捏來捏去,卻捏出個圓團團頭重腳輕的小人,惹得岚娘取笑不已,最後還是門房老伯去尋了坊巷間手藝靈巧的街坊幫忙捏成張天師,将艾草變成頭顱,将大蒜鑲作拳頭,又給他套上節慶綢衣,置于門戶之上,還在門楣上插了蒲葉.佛道艾、桃枝柳條。
馬夫人并幾個仆人拜了,拉着慈姑三人,一定要他們也來拜拜:“五毒俱消,家宅平安”
又拿出紅色的雄黃袋給三人戴上,一股濃烈的雄黃味刺得大松“阿嚏阿嚏”噴嚏連天,馬夫人卻仍不罷休,又拿出五線索要往兩人胳膊上系,惹得大松連連擺手:“我如今不是小兒了,不好系小童之物。”
馬夫人搖搖頭,自己頭上插着艾花,又給慈姑和岚娘一人插一枝,取其怯除瘟疫,保佑身體康健之意。
慈姑淨手去竈間做些端陽吃食,岚娘與大松兩人不耐煩這個,便拿起掃帚,去“寫白字”,掃帚蘸了白石灰,寫在庫房或牆樁各處,據說可以避蠅子。
百草頭是早就前幾日早就做好的,取來杏子、李子、酸梅、紫蘇、生姜、菖蒲等諸果物,清洗幹淨後切成絲條,而後加入鹽中曝幹,今日正好做成,取出來分到荷包裏發給諸人便是。
粽子卻是今兒個便要包好的。
早就浸泡好的糯米包入新鮮的粽葉中,而後再放入松栗、胡桃、姜桂,再以白米覆蓋,而後用粽葉包個三角,最後再細細密密捆起來。
又取一塊,燒艾灰淋汁煮之,這樣內裏的顏色變得金黃燦燦,瞧着便叫人食指大動。
慈姑手巧,不多時便包了一盆,馬夫人跟幾個婢女也包了一盆。堆堆疊疊如一座小山。
大松與岚娘寫完白字過來,大松讀了些書,便文绉绉道:“此物學名喚做角黍,是蕤賓節佳品。”
岚娘不服氣:“哼! 端陽節就端陽節,說什麽蕤賓節,還有,端陽節就當吃水團,吃什麽角黍粽子?”
一個說應該吃粽子,一個說應該吃水團,互不相讓,眼看就要吵起來。
馬夫人出來打圓場:“如今汴京城裏南人漸多,粽子也時興起來,不過我們北人過節都時興吃水團哩。”
她便教慈姑包水團,細細的高粱秫粉,包一粒糖,一滾便成圓溜溜模樣,還在皮裏加了五色佐料:加了紅菜汁水出來的是大紅色;用紫飯草熬煮的水和面,是淺紫色;加了密蒙花同煮,便是明黃色;加了菠菜汁的綠色,最後加上秫粉本身的白色,便做成了五色水團。而後以甘蔗水熬煮,團團在水面上漂浮,
岚娘高興得圍着鍋打轉,大松斜瞥她一眼,哼一句:“我才不吃那水團哩。”
岚娘一別腦袋也不認輸:“誰稀罕吃你那角黍!”
慈姑無奈搖搖頭,自己吃一粒粽子。
剝開粽子,便見深綠粽葉總包裹着晶瑩如雪的糯米,吃一口粽子,糯米又軟又香,略有些粘牙,口感細膩,在唇齒間溫潤一片、姜桂的香氣濃郁,時不時咬到軟糯的松栗、胡桃,還透着粽葉的植物清香,清甘滿口,再蘸點旁邊放着的紅糖漿,濃稠的紅糖包裹着玉白的粽體,越發叫人垂涎三尺,吃一口甜津津,綿密密,舒坦得眼睛都要眯起來。
再嘗嘗水團,雪白、淺紫、大紅、金黃、嫩綠的小小團子蠶豆大小,在湯裏浮浮沉沉,憨态可掬,上面還撒一層金黃色的幹桂花,更加芳香撲鼻。
吃一口,湯體甘甜,混着着許多小圓子蹦蹦跳跳進入嘴中,咬一口,秫粉軟糯的外皮破裂,裏頭包裹着的餡料糊踏踏流入嘴中,能品出紅豆沙的潤滑,還夾雜着紅糖漿的甜蜜,慈姑特意并未将豆沙煮得過爛,還保留了些紅豆的顆粒感,吃起來彈,甜,香。
岚娘與大松一開始還硬氣,可到底忍不住破了規矩,一個吃起了粽子,一個吃起了水團,卻都齊齊備過臉去,都裝沒看見對方。惹得馬夫人直抿嘴笑。
熱熱鬧鬧吃完糕餅點心,慈姑卻不停歇往外頭去,她約了中人一起去租甜水巷裏的店鋪。
甜杏巷裏不過零零星星幾家店鋪,地方偏僻作甚都不成,房主便也好說話,便宜租給了慈姑兩間與康娘子腳店挨着的店鋪。賃金為十兩銀子每季。
店鋪俱是兩層,背後帶個院子,慈姑便與店主說好了能打通改造,店主見一連租出去三間,心裏歡喜,便宜折讓了許多店裏原有的舊家具給慈姑。
他們簽完契書,從店鋪裏出來,慈姑一擡頭,卻見杏子樹下,站着個熟悉的身影——
濮九鸾一身青布直裰,外罩同色紗袍,一襲烏發用一枝白玉簪住,端的是劍眉星目,燦若晨星。
慈姑抿嘴一笑,她與中人、店主打過招呼要先走,自己便迎了過來:“濮公子,在此處作甚?”
濮九鸾是特意來找她的,他那日聽慈姑所言,頓覺有些無地自容,面對她倒有些慚愧似的,是以自個兒悄悄離開。
可是心裏到底還是放不下,便趁着端陽節,來這裏尋慈姑。
到了康娘子腳店見店門關着,上頭貼着張“今日店鋪休息”的紙條,心裏正惆悵,誰知巷子裏“吱呀”一聲,慈姑竟從另外一間店鋪裏走了出來。
他喜出望外,腳步不由自主邁了過去,嘴上卻笨拙,只舉起一個梅紅匣子遞給慈姑:“端陽節之物。”
“我放了鹽呢!這樣更提味。”慈姑歪着腦袋,一只眼睛狡黠眨了眨。
濮九鸾想起從前王府裏一只得意洋洋的小貓咪,抓到老鼠以後便是這樣一幅又表功又得意的神情。
濮九鸾視線微微挪開一點,嘴角卻不由自主綻放出一個笑容:“是嗎?”
“嗯!”慈姑得意地點點頭,又問濮九鸾,“上次你侄兒跑來尋我,沒頭沒腦問我如何與你結識的,又問我你老尋我是為着何事,唬得我一大跳。”
原來是為着這個麽?可當真是公子做派,尋不到線索便自己直截了當去問。濮九鸾皺皺眉頭:“我這個侄兒咋咋呼呼,行事沒個章法,如有冒犯之處,我先替他致歉。”
“無妨啊。”慈姑忙道,“我跟他說你是來裏吃飯的客人,來尋我每次也只是吃飯而已,他便舒了口氣,似乎放下心來。”
濮九鸾點點頭:“他于錦繡堆裏長大,于人情世故上懂得不多,又自小黏我,想必是撞見我來貴店裏吃飯起了好奇之心,倒叨擾得娘子不安。”
慈姑忙擺擺手:“莫客氣,莫客氣,多虧了你我才能拿回我娘遺物呢。”
街上打更的和尚敲着木魚走過去:“雞栖于埘,君子勿勞,河清,午時。”
恰在此時,濮九鸾忽得湊近——
?慈姑吓了一跳。
頭頂的杏樹綠葉成蔭子滿枝,有幾縷陽光從杏樹葉縫隙中穿下,打到他身上,金光輝映,無端給他襯起一身光芒,配合那張刀刻斧鑿的銳利臉龐,宛若天人,說不出的英氣逼人。
慈姑的心跳漏了一拍,當即吓得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她全身僵硬,只餘一對黑黝黝的眼珠子咕嚕嚕轉,如白水銀裏養了兩汪黑水銀,叫人心裏升起憐惜,濮九鸾本是坦坦蕩蕩幫她,卻忽得生了不安。
可他還是将手裏的桃枝绾到了慈姑發間,兩人挨得很近,近到他能聞見她淡淡的發間清香,一陣風吹過,将她沒绾住的幾縷發絲吹到了他臉上,
輕輕癢癢,他忍不住耳朵泛起了紅暈。
他正直了身子,松開了手:“绾完了。”
慈姑感受到了發間插着的枝條,再看滿街的娘子們都紛紛往頭上插起了桃枝,這才想起原來是绾桃結。
端陽節這天習俗,到了午時,要将桃葉插在绾結上,叫做桃結,能祈福避禍,原來适才濮九鸾是在給自己绾桃結。
她摸摸發間的桃葉,知道是濮九鸾好心依照習俗幫她簪發,臉卻忍不住紅了。
濮九鸾咳嗽一聲,也不知道說什麽好,他自認适才坦坦蕩蕩,可不知為何靠近慈姑後卻感受到一股奇怪的磁場。
風從不知道的地方輕輕飄來,兩人在這尴尬又暧昧的氛圍裏齊齊熄了聲,悄無聲息站在這五月的風光裏。
樹蔭從頭頂落下,遠處汴河邊一簇黃薔薇開得熱熱鬧鬧,旁邊一個櫻桃樹正繁盛,滿樹淺紅瑪瑙白的果子垂滿一樹,恰如樹下男女的心思,青澀又懵懂。
“十一叔!康娘子!”
河對岸有個人扯着公鴨嗓子喊。
這喊聲将兩人從适才朦胧的情愫裏驚醒,齊齊扭頭去看。
卻是濮寶軒那個活寶。
他見吸引了兩人注意,越發興高采烈拼命揮手:“十一叔,康娘子!”,腳下更是飛奔,一路小跑過木橋,直到兩人身邊。
濮九鸾皺皺眉頭,神色有被人打擾的怒意:“何事聒噪?”
濮寶軒壓根兒沒注意到自己被人厭棄了,還興沖沖道:“我與王家的婚事取消了!”
“王月娥自作孽,動手打人傳遍滿汴京,婆婆說這樣的人家不敢娶進門!”
“我爹也沒說什麽,只好捏着鼻子認了!哈哈哈哈您要是在現場就好了,看我爹與後娘臉上那副表情哈哈哈!”
他眉飛色舞,又是比劃,又是活蹦亂跳,還覺不過瘾,一氣兒沖到汴河邊,沖着往來游船與行人大喊:“本少爺現在自由啦!”
濮九鸾:……
慈姑:……
上次他來尋慈姑,雖然舉止古怪,但說話文質彬彬,慈姑還以為他是個貴公子呢,如今一看,适才濮九鸾說他侄兒不通人情世故倒真是貼切。
濮寶軒可沒有意識到,他自打聽了好消息便連端陽節都顧不上過,滿汴京城的找十一叔,迫不及待要與他分享這個好消息。此刻見到了十一叔,喜上眉梢歡天喜地。一會湊到河邊沖對岸的小娘子揮手,一會又撲到街頭叫賣花巧畫扇的小販跟前打量。東瞧西看,絲毫沒有打擾到別人的自知:
“這是何物?”
他舉着荷包,奇怪問道,但見一個布帛縫成的小人,做出騎馬狀。
“這個喚做健人。”濮九鸾慢條斯理道。
濮寶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