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荷葉鹽焗鴨
待慈姑回到馬夫人家時已是黃昏, 她拎着手裏慢慢當當的百索艾花、銀樣皷兒花、花巧畫扇,沖濮九鸾揮揮手。
也不知濮九鸾跟濮寶軒說了什麽,竟然将他支開, 濮九鸾本人則陪着慈姑玩了一天, 又是逛鋪子,又是在外頭試吃吃食, 一路上許多東西,只要她多看一眼, 他二話不說便買下, 着實玩得痛快。兩人意外地又有許多話題, 不管是說起路邊說文解字的算命攤, 還是說起風土人情,甚至是些師父提起過的轶事, 他都能對答如流,慈姑許久不曾與人談得這般投機過。
此時要分別,都有些戀戀不舍, 慈姑壓住心裏漸漸騰起的依賴,笑得一臉燦爛與他道別後才轉身回家。
濮九鸾微笑着站在原地, 瞧着她走進巷口, 連背影都看不見後才轉身離開。
慈姑到了院子, 不知為何有些做賊心虛的感覺, 好在岚娘與大松還在竈房打打鬧鬧, 争着搶着要吃最後一碗水團, 絲毫沒注意她手裏拎着東西, 慈姑忙悄悄進了卧房,将東西都藏在了櫃子裏才蹑手蹑腳出來。
馬夫人瞧着時候不早了,便命令婢女提将起幾串煮好的粽子, 跟着她出門分發鄰人。
她才打開大門,便見一老一少正站在門口。
“娘?!”馬夫人驚得趔趄了一下,“您怎麽來了?”
慈姑和聞聲從竈房裏出來的大松、岚娘這才看見那一老一少。
只見一位老妪身着秋香色百菊紋襖裙,搭配着紫色褙子,頭上胡亂插着幾枝金簪,金光燦燦,鬓角別着幾朵艾葉,臉上團成一朵菊花,銀發蒼蒼,梳得一絲不茍,一臉理直氣壯。
她手邊扯着個小娘子,那小娘子比慈姑高一頭,身着藕荷色襖裙并同色褙子,神色怯生生的,有一種文弱之氣。
“我怎的不能來?!來瞧瞧你個不孝女!”老夫人毫不示弱,“誰讓你不願意回洛陽,經年累月住在這東京,也不知有甚好的?還不如你侄女孝順……”,老夫人一腔牢騷,唧唧咕咕便往裏頭走。
她越過馬夫人,踮起腳往馬夫人身後看去,瞧見了慈姑,露出了狐疑的神情:“這是何人?”
“娘,這是賃房的住戶,喚做慈姑,她賃着西廂一間房。旁邊是她哥哥,這個小娘子叫岚娘,是慈姑好友。”馬夫人一個個給老夫人介紹。
“賃房好,賃房好,如今你倒會過了,可算不像從前那般大手大腳了。”馬老夫人滿意地點點頭。
不過看見後頭的岚娘她立刻皺起眉頭:“兩人賃一間與一人賃一間賃金可不一樣,不能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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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夫人歉意的沖慈姑笑笑,又轉而埋怨老夫人:“娘,您怎的也不說一聲,我也好去碼頭接你。”
“哼!你這不孝女,哪裏記得我這把老骨頭。”老夫人悻悻然說道。
馬夫人便攙着她,又去後院安置她落腳。
不一會兒,馬老夫人便拿着一溜串兒泥風爐、銅瓶、烘盤、竹夫人、火箸等物從屋裏走出來:“這些我用不着,拿到街上賣了,好買些銀錢與我。”
“娘!”馬夫人急得跳腳,“團姐,快幫忙攔住你婆婆。”
一陣雞飛狗跳馬夫人才攔住自己的老娘,她累得氣喘籲籲:“既是要賣錢,您插的金簪怎的不賣!”
“你不懂!”老夫人悻悻然,“金簪能保命!而且來一趟汴京多不容易,總要穿戴一新,總不能丢了你的臉!”
娘倆坐在院裏的交凳上,又餓又累,幾乎累得動也動不了,忽得都聞見了一陣香氣——
卻見慈姑端着一個紅漆大盤,裏頭放着一個荷葉包裹,蓊郁的香氣正是從那荷葉裏頭飄出來的。
慈姑笑道:“老夫人與團姐遠地來,只怕餓了,用點荷葉鹽焗鴨。”
她将漆盤放在院當中的八仙大桌上,身後的丫鬟們旋即端上紫蘇炒蝦、板栗燒雞、鮮蝦蹄子燴、雲夢豝兒肉、臘翡翠鳜魚、粟米飯,将個八仙桌擺得滿滿當當。
最矚目的當屬那道荷葉鴨,只見原本嫩綠的荷葉已經被燒得有些焦綠,上面還沾染着大顆大顆的粗鹽顆粒,在重重疊疊下面散發出誘人的香氣,叫人忍不住猜測下面包裹着的美食。
馬老夫人拿起筷子,便去扒開那層層疊疊包裹着的荷葉——
一只肥碩的鹽焗鴨躺在荷葉深處,橘紅色的鴨皮色澤紅潤,在夕陽裏泛着紅亮亮的光澤,還冒着騰騰熱氣,更帶着玫瑰酒的氣息,混合着鴨肉特有的脂肪香氣,将這個黃昏襯得熱熱鬧鬧。
馬夫人伸出筷子,只輕輕一撥,飽滿的整鴨便脫了骨,鴨肚裏埋着的丁香、桂皮和八角、生姜不斷冒出濃郁的香氣。
撿一塊鴨肉嘗一嘗,先是觸碰到豐腴的鴨皮,能感覺到鴨皮酥脆,鴨油在舌尖慢慢融化,幾乎毫無阻擋。
再吃到下面緊實的鴨肉,鴨肉肉嫩細滑,芳香淳厚,還帶些鹹香,叫整體荷葉鴨增色不少。
入口即化的鴨皮搭配着酥而不爛的鴨肉,外脆裏嫩。而這鴨肉應當是在鹽堆裏炒制過,高溫加熱肉汁細嫩,鴨皮肥而不膩,更奇妙的是荷葉香氣整體萦繞在舌尖,在香醇中透着一股子清新。
旁邊還有一碟子橙色的蘸醬一碟子白糖,馬老夫人不好判斷哪個更貴,便先蘸了一碟子白糖,沒想到白糖與鴨皮糅合在一起,鴨油的香氣與白糖的甜蜜巧妙結合,竟全然沒有想象中的古怪,反而出乎意料的好吃,似乎這酥脆的鴨皮成了一道甜食。
再蘸一碟子橙醬,酸酸甜甜,正好中和鴨肉本身的油膩。
這一桌飯吃得賓客盡歡,就連腼腆溫順的團姐兒都添了一次米飯。
馬老夫人更是吃得眉飛色舞,在知道慈姑給馬家做菜不收錢的情況下提出:“我瞧着你這小娘子甚好,以後家裏就你造飯吧。”
一邊叮囑馬夫人:“現在那個廚娘大可辭了。”一邊忙裏偷閑沖慈姑強調:“做飯的買菜錢可不能從房屋賃金裏扣!”
“娘!您就別胡鬧了!”馬夫人一臉郁悶,“您老人家到底是為何忽然來了汴京,又為何沒有哥哥護送?”
馬老夫人的神色有那麽一瞬的尴尬,而後又顧左右而言他,“還不是你不孝,一年到頭不成婚,寡婦再嫁理直氣壯,死了的那個死鬼有什麽好守的……”絮絮叨叨又要唠叨下去。
好在她的唠叨沒持續沒久,太陽便落了山,馬老夫人便也動身洗漱,旋即要進屋休息時又有了新要求:“我要住你屋,那紅木床當年是你舅舅親自打的,結實!”
“好好好!”被折騰得筋疲力盡的馬夫人一疊聲的點頭,叫人毫不懷疑她此刻什麽條件都能答應。
“莫點燈,莫點燈,費那個燈油作甚,我借着月亮光進屋便是。”馬老夫人嘀咕着進了屋。
趁着她睡着,馬夫人悄悄兒去問侄女團姐才知道,馬老夫人這回來是因為與兒子兒媳大吵一架,憤而離家出走。
原來團姐親娘去的早,被老夫人一手帶大,便甚得老夫人疼愛。
不成想等團姐長大,團姐的後娘一心想叫團姐嫁給她娘家侄兒,她侄兒争氣也就罷了,偏偏吃喝嫖賭無惡不作,團姐心裏膩歪得很,執意不從。
馬老夫人自然要幫着自己孫女,後娘也不蠢,鼓動着丈夫跟婆母幹架。
兩下嚷嚷起來,馬老夫人氣了個夠嗆,便收拾了貼身物件,一手扯着孫女,趁着兒子兒媳不在家,雙雙離家出走。想來想去還是去女兒家裏比較穩妥。
好在洛陽與汴京相隔不遠,兩地又頻繁有游船往來,一老一小也沒多少阻礙,便到了馬夫人處。
馬夫人倒不意外,她那個哥哥是個怕老婆的,她自己喪夫後寧可待在汴京也不回老家洛陽,就是怕聽嫂嫂風涼話。
既來之則安之,老娘要臉面,死活不說為何而來,馬夫人便也裝作不知道,只打定主意好好侍奉她。
只不過這侍奉頗有些難度。
第二天,慈姑和岚娘一大早便被外頭嘎嘎嘎咕咕咕的聲音吵醒。
“怎麽回事?”岚娘揉着眼睛開了門——
卻見院門大開,馬老夫人正手持一柄長竹竿趕着一群雞鴨進來,長竹竿上還系着紅繩,東一搖,西一搖,頗有些喜慶。
“京城居大不易,自然要處處節省!”馬老夫人振振有詞,又堆起滿臉笑容問慈姑,“康娘子,聽說你是開腳店的,每日的菜蔬下腳料可能留給我喂雞鴨?”
“什麽?!”馬夫人也被吵起,打着哈欠走了出來,瞧見這滿院雞鴨,登時瞪圓了眼睛。
“嚷嚷做什麽?”馬老夫人一揮舞竹竿,昂首挺胸訓斥女兒,“端陽節還要祭拜孝女曹娥,你啊你,大凡有曹娥一半孝順,你老子娘也受用不盡!”說話間有只雞在院子裏落下點點白星。
一向慈眉善目、和顏悅色的馬夫人此刻也漸漸繃不住了,她嗚咽一聲,絕望地蹲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