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蜜煎櫻桃

汴京京郊, 白鹿山文葆帝姬的莊子。

白鹿山山巒起伏,在天空留下青色剪影,遠處的山間霧氣蒸騰, 飄飄渺渺宛若仙界, 慈姑下了馬車,呼吸着山間新鮮氣息, 長長舒了口氣。

今日臨行前岚娘頗有些擔憂:“摘星社成員非富即貴,裏頭的娘子們各有千秋, 你去那裏被人排擠了可如何是好?”

大松也跟着搖頭:“莫去罷, 如今家裏日子也過的, 又有郡主撐腰, 何必去那勞什子地方?”

慈姑搖搖頭,她從琬珠郡主那裏知道摘星社裏每人都會得一枚摘星令, 而使用這枚摘星令可實現一次心願,整個摘星社的成員都會竭盡全力來完成這個心願,自從她得知這件事後便決定要把握住這次機會。

父親一生清廉, 多虧母親持家得法才能勉強度日,就連家中在汴京城裏的宅子都是娘親的陪嫁, 這樣的人又怎麽會收受楚王的賄賂?何況父親一身風骨, 常教導她和哥哥要忠君, 怎麽可能犯上造反?

當初慈姑逃脫生天的時候, 盧氏死死叮囑慈姑:要過好自己的日子, 不要再回頭惦記着報仇, 可慈姑心裏卻總是過不去這道坎。她自然不會放棄生活晝夜浸泡在仇恨中來折磨自己, 可當冒出新的希望時也不會任由它消失眼前。

帶路的婢女目不斜視,将她帶到了一處臨水的二層樓閣,考核便在一層, 而與她一樣的小娘子還有十幾個,想必這便是要當場考核她們技藝。

那些小娘子本是忐忑不安,可見慈姑身着不過是普通錦緞,便一個兩個面露鄙薄。

居然還有一個玫紅色衣裳的認出了她:“這不是開腳店的那位康娘子麽?怎的,待會還要請個竈臺當衆炒菜麽?”說罷吃吃笑了起來。

慈姑并不惱,挑梁小醜罷了,她進門時早就打量過這屋子的結構,此時她們所處的廳堂明顯比從外面看小了許多,以她這些天整修腳店房屋的經驗,只怕這大廳背後還有一重大廳,而那道垂地的帷幕背後恐怕便是摘星社的社員們。

果然,不到片刻,那帷簾拉開,有十幾個小娘子走了出來,打頭那個便是文葆帝姬,她昂起手指點着玫紅色衣裳的女子:“摘星社不許取笑成員,這位既然與我們的理念不同,那便請回罷。”

玫紅色衣裳的女子聞言大驚,還想拼命争取,可連句話都顧不上說出口就立即被侍女半挾持着帶了出去。屋內那些待考核的小娘子紛紛熄了聲。黎莫茹急得往前邁了一步,那是她妹妹,沒想到就此折戟,她瞪着慈姑憤恨瞪了一眼,卻不敢出聲。

文葆帝姬這才揚起下巴,點點頭:“諸位,考核開始罷。”

被招攬的小娘子們果然身懷絕藝,有的彈得一手好琴,有的過目不忘,還有的可七步成詩。由社員分別拿出竹木所做算籌投擲于寫着她名字的木箱中來決定去留。

輪到慈姑時,滿屋的人嘴上不說,心裏卻都以為她會做一道菜。黎莫茹在心裏暗暗憤恨,忍不住刻薄兩句:“康娘子要做菜的話,請容我回避一二,畢竟夫子曾雲君子遠庖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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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慈姑卻道:“請與我備投壺之物。”

她要投壺?

黎莫茹暗暗好笑,她本人就是以投壺之技進入摘星社的,她最清楚不過,這投壺瞧着簡單,若要做好卻需要許多時辰的練習。康娘子這樣上不得臺面的人要洗白自己的廚娘底色便倉促練習了個投壺的技藝,殊不知投壺需要的多年練習而非臨門一腳。

她暗暗攥緊手裏的算籌,單等着一會子将她投出局。

慈姑拿到了八支竹矢,先是遠遠瞧着一尊青銅投壺,用目光丈量一下距離,而後用力一投——

“中了!”圍觀的小娘子發出熱切的聲音,

慈姑不過微微一笑,而後居然“嗖嗖嗖”箭無虛發,八箭都擲入壺中。

黎莫茹目瞪口呆,文葆帝姬笑眯眯道:“不愧是我瞧中的人,不過摘星社的規矩:若有新老社員有相同的技藝,那麽兩人只能留下一人。黎莫茹當初進社的成績也是八發八中……”

那便是要重新比試了。

黎莫茹成竹在胸,她拿過一支竹矢,毫不猶豫便擲過去,“哐當”一聲,竹矢在青銅壺耳內轉了一圈後穩穩當當停在了原地。

這是“貫耳”技,壺耳位于壺側,又只有小小一點,能擲入其中實屬不易。

這是黎莫茹絕技,她驕傲地雙手懷抱胸前,用下巴瞧着慈姑。

慈姑卻微微一笑,她拿過八支竹矢,先擲将過去一支——

滿屋的小娘子賓住了呼吸,齊齊望了過去——

“哐哐當當”,那竹矢果然落入壺耳。

黎莫茹臉色難看起來,其餘小娘子紛紛露出驚訝,這個出身卑微的廚娘哪裏的這等技藝?

慈姑卻不停歇,而後“嗖嗖嗖”将手中八枚全部投擲出去:

第一箭進了壺耳(“有初”、“貫耳”),第二箭居然進了同一個壺耳(散箭”),而且兩箭都未落地(“連中”)、第三只箭投入壺中跳躍出來,又被第四只箭投擲回去(“骁箭”)、剩下四只箭全中壺耳(“全壺”)。

非但每次都中,更每次都用了精湛的技藝,場上的娘子們再回顧起她适才成竹在胸的神色,忽然覺得,她這哪裏是在競賽,分明是在炫技。

慈姑八箭射完,拍拍手裏并不存在的灰,瞟了黎莫茹一眼:“請賜教。”

黎莫茹被那一眼激得面紅耳赤,她舉起手中的箭矢,手微微顫抖起來。

她心知肚明自己無法像慈姑那般技藝精湛,可也只能硬着頭皮一試,

果然她不過中了兩次壺耳,要做骁箭卻失敗了,“哐當”一聲,箭矢落地。

黎莫茹眼淚流了出來,依照規矩她便是輸了。

本想替妹妹報仇,卻沒想到連自己也被淘汰。黎莫茹垂着肩膀,就要往外頭走。

“慢着!先別急着走。”社中的司禮娘子道,“贏了的社員可指定輸了的社員做一樁事。”

諸人都賓氣安靜下來,都等着康娘子将要提出的要求。要知道上一個贏了的社員叫輸了的社員深夜裏往墓地去待了兩個時辰呢。

黎莫茹也想到了這樁事,她眼中冒出恐懼的神情,肩膀微微顫抖起來。

慈姑走到她身邊,居高臨下看了她兩眼,一字一句說:“我要你學會做一道八寶鴨。”

什麽?

黎莫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訝異瞧着慈姑。

“應當會好奇我會如此輕描淡寫地放過你吧?”慈姑貼近她耳邊,嘴角雖然噙着一絲笑,卻無端叫黎莫茹心裏發涼,“因為我,不像你這般滿、身、酸、臭、又不、學、無、術。”

“你聽着”,慈姑輕輕一笑,“君子遠庖廚是因為聖人不忍見禽獸死,不是因着輕視廚子。以後多讀些書,否則連你輕視的廚娘都比你懂得多,那可如何是好?”

啊?

滿庭的小娘子們先是瞪大了眼睛,而後吃吃笑了起來。

黎莫茹又羞又忿,捂着臉一路小跑出去,周圍的小娘子立刻言笑晏晏,無人再看她一眼。慈姑透過人群瞧了那個落寞的額背影一眼,若有所思。

“開宴。”文葆帝姬宣布,适才大廳裏那冰冷嚴肅的氛圍立刻消散,衆人簇擁着到了二樓,已經擺滿果品酒壺,處處一派輕松歡快的氣息。立刻有人引導慈姑坐下,又将盛放在盒子裏的摘星令遞與她。

慈姑拿出那白玉所做令牌穩妥收在了懷裏,而後擡起頭道:“帝姬,請問這摘星令是否可在退社後使用?”

“那是自然,你今生便可一直留着。不過等持令人去世,這令牌便也無效了。”帝姬笑着道。

“這樣啊……”慈姑略一低頭,再擡起頭時已經是堅毅的眼神,“那我要退社。”

“什麽?!”

慈姑不慌不忙道:“我來之前原本以為摘星社彙聚了各種身懷絕技的小娘子,大家定是歡歡喜喜熱熱鬧鬧,可是等我來了,卻覺得處處透着冰冷無情:技藝不如人者便要被退出,朝夕相處的夥伴離開時大家毫無留戀之情。這與我的初心相悖,我便不想再待了。”

說罷便起身福上一禮,“請恕奴先告退。”而後自顧自走了出來。

慈姑出了山莊深深呼上一口氣,這才覺得精神放松。

她擡步欲走,發現不對。

原來這山莊地處偏遠,別的大家小姐都是自己家車過來,她卻是雇了車過來,适才下車時沒有經驗,忘記叫趕車師父候着了。

她擡起頭瞧瞧,汴京城屹立在遠處的平原上,滿城炊煙中輪廓可見,走過去約莫也能到,她便決定自己走回家去。

山間不如平原溫暖,如今端午已過,山間的丁香仍舊開得熱熱鬧鬧,慈姑聞着撲面而來的丁香香氣,聽着山間黃鹂鳥的叫聲,走得腳步輕松。

她從腰間挂着的荷包裏摸出兩粒蜜煎櫻桃送到嘴裏。

這蜜煎櫻桃是選用顆粒飽滿的新鮮櫻桃去核加蜜小火熬制而成,送到嘴裏只覺櫻桃肉口感黏糯,櫻桃的甜味被最大限度地保存下來,加上些許梅粉的微酸,嘴巴裏面酸酸甜甜。

她又拿起兩粒要往嘴裏送——

忽得身後一個聲音響起:“好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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