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雞湯馄饨

刀裁斧鑿般的五官, 面如冠玉,身着玄色暗鶴紋的直裰,滿身的倜傥出塵, 若樹臨風, 此時正騎着一匹馬,嘴角噙笑, 在一樹花樹下耐心瞧着她。說不出的挺拔、俊朗,

可不正是濮九鸾?

“濮九鸾!咦, 你怎的在這?”慈姑先是高興, 而後微微眯起眼睛有些懵, 不由得又擡起頭看了一眼遠處罩在塵煙中的汴京城。白鹿山遠離汴京城, 偏僻遙遠,這人為何又出現在這裏?

濮九鸾下了馬, 面不改色:“正好路過。”

言簡意赅理直氣壯。

偷偷躲在暗處的疾風摸起了下巴:今兒有人報說康娘子出了京,侯爺便連樞密使都推了,快馬加鞭趕到了白鹿山, 如今又為何又說自己是路過?

早就查明了這小娘子不是大房的細作,怎的還對她這般上心?

算了算了, 王爺做事定然另有深意, 草灰蛇線, 不是自己能揣摩的。疾風點點頭。對, 肯定是暗有玄機。

“路過這般僻遠的地方?”慈姑低聲嘀咕, 頗有些疑惑。

她歪着腦袋琢磨, 臉頰在五月的日光下泛着玉白的光, 小巧的嘴唇抿住,越發顯得唇薄巧利,額間碎發的細小絨毛被五月的南風吹得搖搖晃晃, 手裏還攥着來不及收起來的荷包,整個人像山間的清泉一樣靈澈生動。

“荷包要掉。”濮九鸾好心提醒她一句,而後咳嗽一聲,“我恰好有事去白鹿書院。”白鹿書院位于白鹿山深山中,是汴京最好的書院,許多學子以能進書院為榮。他有事要去白鹿書院也算是個合适的借口。

原來是自己想多了,慈姑恍然大悟,手忙腳亂收起荷包,旋即又有些失落,混雜着些許羞意:自己适才問他為何路過時那一瞬間心裏升起了一種隐秘的期待,似乎在期待他是故意路過。

她立刻将自己這念頭趕出心房,對方瞧着家底不錯,生得又玉樹禦風,怎麽會特意等一個小娘子呢?

她在那裏胡思亂想,就聽得濮九鸾問:“可要與我共騎回城?”

慈姑忙慌亂擺擺手。

濮九鸾也沒強求:“那一起回汴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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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卻無妨,慈姑點點頭,他順順當當将馬缰繩挽在手裏,坦然走在慈姑身邊

兩人并肩往前走去,該說的話都說完了,又各懷心思,一時都安靜下來。

山間樹木茂密,郁郁蔥蔥的草木蓬勃生長,有一只不知名的鳥兒在山谷裏鳴叫,越發襯得山林幽靜。

慈姑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她舔舔嘴唇,為了打破尴尬,便從荷包裏摸出櫻桃喂到嘴裏,收起荷包後才想起問濮九鸾一句:“你可要吃蜜煎櫻桃?”

本是客套,沒成想濮九鸾點點頭。

慈姑只好又笨手笨腳拿出荷包摸幾粒櫻桃與他。

少女柔軟的指尖觸在濮九鸾的掌心,軟得像秋天新結的棉花,糯得像雪白的酥酪。

濮九鸾将櫻桃送進嘴裏,甜甜的蜜煎帶着些櫻桃的微甜暈染在舌尖,酸酸,甜甜。

他看了一眼身邊的小娘子,正垂首整理荷包帶,露出一段修長細白的脖頸,他忙轉開視線,問:“有無想過将你哥哥送進白鹿書院?”

“啊?白鹿書院麽?”荷包垂着的絲縧不小心弄成一團亂麻,慈姑忙着解開,嘴裏胡亂應着,“怎的不想?不過聽說白鹿書院收的學子要麽已考中秀才功名,要麽是大儒舉薦。”

“我恰好認識個大儒……”濮九鸾還待要說,卻見整理完絲縧的慈姑擡起頭來,嘴唇沾染了一絲蜜紅,應當是适才吃蜜煎櫻桃時留下一抹嫣紅。

他停下腳步,指了指慈姑的唇角:“這裏——”

慈姑懵懂擡起頭,一臉迷茫。

濮九鸾摸出一方手帕,輕輕往她嘴角擦拭而過。

隔着絲質的絹帕雖觸碰不到,可能感覺到男子指尖的力度,還有細微的熱度透着絲質傳過來,慈姑這才後知後覺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她耳尖微紅,被濮九鸾擦過的地方火辣辣燒成一片。

眼前的小娘子滿臉通紅,期期艾艾說不出話來,濮九鸾意識到自己的唐突,他不是那等輕浮的人,卻不知為何适才忽得生了勇氣,為她擦去臉頰的櫻桃印。

再細看慈姑:

她的身段已經比第一次相見時長高了不少,整個人亭亭玉立,像一枝春日裏抽條的柳條,堅韌、輕柔,曾經一團孩兒氣也褪去,眉宇間頗有些少女的秀麗,不知道從何時起她已然是個嬌俏豔麗的小娘子了。

濮九鸾不自在地咳嗽一聲。

兩人齊齊繼續往前走,卻比适才更加尴尬,

沉默萦繞在空氣中——

“呀!”

兩人的肩膀無意識撞到了一起,才意識到适才不知不覺中兩人的距離越走越近,尴尬之餘忽然齊齊笑出了聲,。

适才的暧昧散去些,濮九鸾垂首:“這裏多是達官顯貴莊園,你是去赴宴罷,只不過如今才剛到午膳,斷斷不會有誰家不留人吃午膳便走,莫非是有人欺辱了你?”說到最後竟帶了一絲怒意。

“不曾。”慈姑忙搖搖頭,“是我進了摘星社,後又覺得社團理念與我不符,便自己先行告退。”

“那便好。”濮九鸾放下心來,複又淩厲起來,“若有人欺侮你,你定要告訴我,莫要自己受着。”

“好。”慈姑答得敷衍。

就她目前所知,濮九鸾雖然名下至少有一家當鋪,平日裏吃面掏錢大方,瞧着也是家底殷實,但家世定然是比不上摘星社裏帝姬名媛。不過人家也是好心,她便應了聲,“若我被欺負便來尋你。”

濮九鸾絲毫未察覺慈姑的敷衍,反而心情大好,眼睛都亮了起來。

兩人一路喁喁而談,竟不覺時間飛逝,竟然走下山間,直走到汴京開遠水門。

“快出來!京城到了!”河裏一艘小小的飛蓬船上,船工放下大橹,沖船艙裏頭大聲叫喚着。

一位婦人從船艙裏探出頭來,碼頭上早有候着的牙儈問是否搬運行李,婦人熟門熟路說個地址,便招呼船裏三五個小童一起爬上牙儈的平頭車車板,惹得牙儈連連抗議:“你這婦人,何不雇個車?我可只管搬箱籠,沒得連人都要我拉!”

兩人争執了幾句,當娘的沒法,只得用繩捆住的手将她們縛做一串,自己爬上了車板舒舒服服坐了下來,又厲聲吓唬那些小童們:“莫亂跑,汴京城裏丢了可不是鬧着玩的。”

不用她說,小童們都已經被汴京城之繁盛唬得縮手縮腳,這麽高的城牆!這麽寬的街巷!這麽多往來的人!一個小娘子吐吐舌頭:“老家集市上都未得這一條街上許多人。爹待的地方可當真是氣派!”

慈姑瞧着那些小童的身影,似乎看見了自己,她擡頭看着前頭城牆上書“開遠門”幾個大字,指着咿咿呀呀在汴河行駛的烏篷船,感慨道:“我當初便是坐着這樣船從這裏進的京。”

濮九鸾心痛又難受,慈姑來這世間吃了許多苦。他眉毛輕蹙,和緩了神情:“吃光了苦,後頭便只剩下甜了。”

“嗯!”慈姑絲毫沒有苦大仇深,反而笑眯眯點點頭。指着河邊一處馄饨攤子:“有些餓,去吃一碗馄饨兒!”

此時已過飯點,身着青布衫的老板無所事事,一見來了兩人立刻熱情招呼:“兩位好坐!我家這馄饨兒好吃,用的可是雞湯!”

兩人坐下,點了兩碗馄饨。濮九鸾先拎起茶壺,拿起慈姑面前的茶杯用熱水涮過,随後倒上茶水放在慈姑眼前:“小心燙。”

瞧得老板娘面露豔羨:“啧啧啧,小娘子,你可算是嫁對了!瞧你夫君多會疼人啊。”

慈姑臉“騰”一下就紅了,她結結巴巴說:“不是,您弄錯了。”

“那也差不離。”老板娘眨眨眼睛,“這樣生得好又體貼男子可不能叫他給跑了,我告訴你:嫁個英朗的郎君便是想生氣單瞧着他的臉都氣不起來。”

旁邊的老板不輕不重咳嗽了一聲。慈姑瞧着生得英朗的老板,捂住嘴吃吃笑。濮九鸾見慈姑不反駁,抿住唇繃住臉上的笑容,心裏卻樂開了花。

轉眼馄饨上桌。濮九鸾細心從筷盒裏挑出筷勺,燙得幹淨才遞與慈姑,

只見淡黃的雞湯裏漂浮着十幾個小小的混沌,馄饨皮薄如蟬翼,輕輕在湯裏沉浮,湯中還有蝦皮與紫色的紫菜,紫菜如絮如雲,輕盈漂浮在湯裏,慢悠悠晃悠着,白中帶粉的蝦皮點綴其中,散發出陣陣鮮味。更絕的是湯裏還漂浮着一層淡黃色的雞油,用料十足。

用勺輕輕舀起一個,

最先感受到的是薄薄外皮,這混沌皮擀得又薄又透,幾乎不用費力去嚼,說是吃倒不如說是“吸溜”一口喝進嘴中。

再咬到餡料,豬肉的鮮香與野菜的鮮甜一起湧上舌尖,慈姑倒先驚喜出聲:“是荠菜!”

“小娘子舌頭真靈光!”老板娘笑眯眯袖着手打量他們吃飯,“就要入夏了,最後一茬荠菜被我當家的趕上了,買了回來包這一茬,再幾天我們就要包夏三鮮餡喽。”

濮九鸾沒說話,在旁安靜喝着雞湯,這雞湯也是真材實料,撇去濃稠的油脂,下面是清澈如許的湯底,用勺舀來喝一口,鮮美無比。

“好像有一種鮮味,卻不全是雞湯,這是為何?”慈姑攪動着手裏的湯匙,喃喃自語。

“小娘子真聰明,我可算是遇上知音喽。”老板娘悄悄壓低聲音,“筍片曬幹磨粉,做菜時放下最是提鮮。”

原來是這樣,筍本身就鮮美,再與雞湯和海米的鮮味幾下交彙,便吊出這一鍋無與倫比的湯底。

不知是兩人太餓還是這食鋪太好吃,兩人将馄饨齊齊吃光不說,連湯汁都喝了個底朝天。

老板娘笑眯眯收起碗:“下回再來,這般登對的金童玉女當真養眼,來我攤子倒好招攬食客。”

慈姑臉頰發燙,只好裝沒聽見,濮九鸾聽見後卻嘴角上揚,顯然很是受用。

他掏出了一兩銀子,扣在了桌上:“不用找了。”

慈姑:……

老板娘樂滋滋笑得看不見眼睛,跟在兩人身後連連大聲祝福:“喜結連理、早生貴子、瓜瓞連綿、比翼雙飛、舉案齊眉……”吉利話不要錢得往外說,就像……就像成婚時的禮賓一般。

慈姑臉都要燒起來了,走得飛快,濮九鸾跟在後頭,眼睛亮晶晶的,嘴角翹得高高。

進了汴京城裏,濮九鸾便雇了一輛馬車,叫慈姑上去,自己也跟着上去。慈姑詫異:“那你的馬怎麽辦?”

濮九鸾繼續面不改色:“馬蹄鐵松了,正好送到車馬行釘釘掌,恰好有寄存處,我回頭來領。”

馬兒嘶鳴了一聲。

濮九鸾上了馬車,有了适才那老板娘的誤會,密閉的車廂裏忽得多了些許暧昧的氣息。

慈姑低頭輕輕咬着嘴唇,濮九鸾亦是心如擂鼓。兩人都只好掀開車簾,裝作瞧外頭的街景。

一路無話,馬車停下時,兩人都覺得時間飛快,濮九鸾執意下了馬車送慈姑進去。

慈姑頗有些不好意思,人家本來可以騎馬回家,因着自己拖累只能步行,這一趟也着實太遠。

濮九鸾卻一本正經:“你回頭問你哥哥寫幾篇文章,我拿去給大儒看看,若他瞧中了,我便帶你哥哥去拜會他老人家。”

慈姑忙拜謝。

兩人正在馬家大門前你來我往的客套。

“吱呀”一聲,馬家大門推開,岚娘提着個竹籃走了出來——

慈姑有些不自在,本當濮九鸾是食客,可今日在山間一趟,兩人多了些親密,倒叫她有些心虛,不知怎麽面對岚娘。

可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她幸運:岚娘死死盯着手裏的竹籃,目不轉睛,邊往外頭走還邊嘀咕:“這籃子,怎的就發黴了。”眉頭緊鎖,似乎在絞盡腦汁琢磨籃子發黴之謎。

莫非是沒瞧見?

也罷,沒瞧見是好事,慈姑将手指放在唇間,沖濮九鸾無聲地“噓”了一聲,而後蹑手蹑腳進了大門。

那邊岚娘死死盯着籃子,平靜與他們擦肩而過,與他們背對而行,一臉苦惱地走到街頭,直到轉過街角——

“砰!”竹籃立刻被扔到地上。

岚娘适才那平靜如山的神色蕩然無存,她激動得眼睛瞪大,将手指塞進嘴巴,壓低聲音尖叫:“啊啊啊啊啊啊!我看見了什麽我看見了什麽?!”

而後一路往呂二姐家飛奔:“呂姐姐,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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