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紅焖蹄筋

濮寶軒吃得肚兒飽飽, 看正堂亮着燈,如個避貓鼠,蹑手蹑腳想溜進內院——

“站住!”濮二爺喝令一聲, “又去哪裏了?”

“回父親的話, 我去國子監借書則個。”

“胡扯,一身的酒氣, 國子監何時供酒?你這逆子到明日蓋個廟兒立起個旗杆來,活活個謊神爺。”濮二爺毫不留情就戳穿了他。

濮寶軒認命地長嘆一聲, 縮住脖子等待着父親的訓斥。

卻聽得父親說:“明兒要要去當差了, 可不能這般懈怠浪蕩了。”

嗯?

濮寶軒擡起頭, 一臉不可置信。

濮二爺一臉喜色:“還不謝謝你十一叔, 他與你尋了個好差事!”

卻見濮九鸾邁腿從正堂的陰影裏走出房門,白玉般的面容在月光下逸靜, 越發如同谪仙人一般,輕描淡寫道:“我這些日子奉旨要去大理寺,只不過如此一來我原在江州采辦漆器的差事便要耽擱了。這差事是官家親口交待的, 交給外人不放心,寶軒已經中了秀才, 正好讓他歷練一下, 多知道些人情世故。”

“奉旨去大理寺, 莫不是近日鬧得沸沸揚揚的興诏獄之事?”濮寶軒來了勁, 興沖沖急急追問。卻被濮二爺拍了一下後腦殼:“大人的事體是你過問的?”

“無妨。”濮九鸾輕描淡寫, “那我走了, 後面的事由我身邊的徐林指點你。”

說罷便長腿一邁, 告辭出去了。

濮寶軒呆呆立在原地,若是從前他會求之不得能有這個機會:既能躲着親事又可在外頭無法無天,可今天知道這消息卻絲毫沒有意想到的興奮, 心裏有些舍不得新結識的那些朋友們。

濮二爺送走兄弟回正堂後仍舊掩飾不住興奮:“十一弟是天子重臣,他手指縫裏漏下來一星半點都是大事,何況這是在天子跟前露臉的大好事!”

濮二夫人則要現實得多,喜得合不攏嘴:“還是老爺你有遠見,不像那幾個小叔子一般在兩房之間和稀泥,一開始就站在十一弟後頭,如今我們吃肉,他們只能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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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命,我當初與老大年歲相差不大,自小被他瞧不起,我又何必去巴結他,還不如燒十一這個冷竈。”濮二爺想起往事,嘆口氣,“唉,十一也是可憐,沒了娘,十三歲就被打發到隴右道老宅,人都說他娘去得蹊跷,誰知道他會闖出頭呢!”

“什麽?爹?什麽去得蹊跷?”濮九鸾豎起了耳朵。

立刻被濮二爺驅逐:“去去去,小孩子聽什麽大人的事!別以為你有了差事我就不敢罰你,今日喝了酒,去祠堂跪兩個時辰!”

濮二夫人心疼兒子又不能說什麽,只好嘟哝:“那我去給寶軒收拾行裝,江州多雨,要帶些除濕的草藥,還要油布傘,現做鹿皮護膝又來不及,哎呀,也忒倉促了些!”絮絮叨叨往後堂去。

月色下,濮寶軒跪在祠堂裏胡思亂想:原來那麽英偉無事不能的十一叔也曾有那般的過往麽?十三歲,比現在的自己還小些,沒了娘,也會想娘麽?

同一片月色下,馬家前院裏,三姐妹正圍着一張矮凳吃點心賞月。

呂姐姐磕着瓜子講古:“你們知道前朝那位劉娥太後麽?她本出身卑微,後來被賣給個銀匠做妾,銀匠又将她獻給高官,她長得美貌又聰明伶俐,說服高官将自己獻給太子,得了太子歡心自己做了皇後,後來又扶持了太子上位,做了太後,有誰敢說她是個出身卑賤的二嫁女呢?”

“就是說嘛!”岚娘小心瞥一眼慈姑,“市井鬥民又如何?那些達官顯貴過得還沒我們好哩!”

慈姑哭笑不得,這兩位自打知道了濮九鸾是鎮北侯之後,就賴在馬家不走了,硬拉着她說要賞月,一個講顯貴們也沒什麽了不起,另一個就歷數從平民擢升貴人的實例。生怕她因着知道了濮九鸾的身份退縮一樣。

她對濮九鸾有意麽?

他生得好,人又體貼,出手大方(劃掉),彬彬有禮仗義相助,換做汴京城裏哪個小娘子都會有些許朦朦胧胧的好感。

慈姑低頭。

所謂門第之見對她而言倒不是什麽大事,若她是個尋常平民女子,以她一腔慢勇的性格自不會退縮。

可她身世複雜,若被有心人利用,只怕會成為最終射向濮九鸾的箭。

何況若被扒出身世,奶娘的欺君之罪又當如何?誅九族的話大松都會被牽連。

她的這條命本是奶娘所救,自然不能恩将仇報。

“鎮北侯有什麽了不得的,我妹子做菜滿汴京第一!”那兩個見慈姑低頭不語,終于還是忍不住放棄旁敲側擊,索性直白鼓勵起她。

慈姑苦笑,她是真不能跟這人再發展下去,還好發現得早,如今不過淡淡的情愫。

慈姑摸摸衣袖,裏頭放着她吃飯時從馬夫人那裏要來的花樣子,誰知道飯還沒吃完就得知了濮九鸾的身世。如今這荷包還做嗎?

可是答應了人家……

也罷,她像是在努力說服自己:既然答應了別人,我便好好兒給他做一個荷包,之後不理會便是。

饒是如此想她仍舊輾轉反側整夜,清晨時終将此事抛之腦後,專心去店裏做工。

田獲已經起了大早在與店裏的廚子們包裝蜜餞點心,見慈姑過來便問:“康娘子,這蜜餞點心打上什麽招牌呢?”

原來京中老字號的食物在外販售時常會打出自己的字號,什麽“孫好手饅頭”、“蔡娘子橄榄”,慈姑想一想,道:“便做康娘子罷。”

田獲頗有些遺憾:“可惜這次我走得太過倉促,否則還能好好設計如何包裹得好看些,如今也只能用荷葉包裹棕繩捆綁了。”他計劃歸家路上每次船舶停泊碼頭修整時便将點心與自己随行貨物拿出來販賣,如此一來免了攜帶太多銀錢招惹賊人的風險,二來免去在路上多做停留,能早一日回到自己家中。

“來日方長,我正好這些日子好好兒思量一番。”慈姑捧出一個木盒,“喏,給你的。上頭那一小罐茱萸辣醬是我們廚子與你的,下頭那木盒是呂二姐托付我轉交給你的一些滋補藥材。”

田獲一愣:“她不來送我麽?”

慈姑搖搖頭:“不了。”呂二姐素來是個清醒的,與男子來往歸來往,卻總不過分陷入其中。這份灑脫,着實值當自己學習。

田獲接過那些禮物,心情低落站在原地。慈姑搖搖頭出了竈房去汴河邊透透氣,誰知此時自己最不想見到的那個人出現在了橋邊。

濮九鸾興致勃勃,眼睛比昨日亮了許多,在五月的陽光下宛若一對黑水銀。

他昨夜裏想辦法打發了寶軒,今兒一早又冒着露水去尋那位大儒指點文章,等拿到他的認可後又迫不及待來見慈姑,想将這好消息告知她。

或者說,想早點見到她。

慈姑先是一愣,而後不自覺往後一退。

濮九鸾恍然未覺,猶自興奮:“慈姑,那位大儒松了口,你哥哥下月起便可進得書院讀書。”

“謝過濮公子。”慈姑福上一福,卻一副不欲多說的樣子,“你我二人殊途,以後濮公子若是要吃飯自然歡迎,其餘的……”

她一咬牙:“其餘的,小女子高攀不起。”

濮九鸾詫異瞪大眼睛,往前一步想問個究竟:“慈姑……”

誰知慈姑竟然蹲身行了個禮直背過身去進了竈房,門重重扣上。

濮九鸾呆立在門口,明明是晴天,他卻覺得似有萬千冷雨從天而降。

竈房內慈姑亦是心亂如麻,她不知自己今日所做是對是錯,可唯一能夠肯定的,便是若無意繼續下去早點了斷對兩人都好。

好在竈房裏諸人正商量着蜜餞上船之事,無人注意她,一片熱熱鬧鬧中她藏身角落裏,借口燒火,一下下将稻草麥稭塞進竈火裏,看着火舌跳躍吞吐,心裏亦是上上下下起伏。

誰知此時有人推了竈房門進來:“慈姑,我有事尋你。”

慈姑期盼着擡起頭,卻不是濮九鸾,而是汪行老。

她愣了一愣,自己适才期盼着誰來呢?

猶豫了一瞬,她方才收斂心情随着汪行老出去。卻見适才那人站着的地方空空蕩蕩,只有垂柳萬千絲縧在風裏飄來蕩去,像是她那顆七零八落的心。

汪行老開門見山:“慈姑,有急事尋你哩。”

原來團行一開始是官府為着方便官府采購置辦物件牽頭成立,後面才發展成為行會組織。如果遇到官府征用,他們給價要比外頭市價高,因此諸行工匠們也都願意為官衙幹活。

汪行老一直擔任着信陵坊的食飯行團行行老一職,自然也負責調度信陵坊內官衙的差派。最大的一樁生意當是大理寺的堂廚。大理寺與別的衙門不位于一處①,許是其餘衙門嫌棄他們總要與些血跡斑斑之事打交道,便将他們單獨設置到信陵坊一處深宅大院裏。

他們中午的那一頓堂食便也由官衙提供,信陵坊的食飯汪行老便也指定了一家洪姓食坊做他們的堂廚。

“初還好些,誰知道洪姓食坊越來越敷衍,江河日下,官吏們怨言四起,如今我要急着安排一家店去接手,你可願意?”汪行老愁得頭發都白了幾根。

大理寺,當年受理爹爹冤案的大理寺,慈姑毫不猶豫便點點頭:“我康家食鋪願接。”

大理寺司直萬年中伸了伸懶腰,瞧了瞧外頭的日頭,用眼神詢問坐在對面正校對科條的掌印主簿木青:“飯否?”

主簿木青點點頭,兩人便默契地一前一後起身,步伐輕巧往堂廚趕。

半路上會齊,萬年中吐吐舌頭:“如今鎮北侯來了就是不一樣,吓得我大氣都不敢出。”

主簿木青深有同感:“可不是?那尊大佛誰惹得起?如今又是奉旨查案,也不知能挖出什麽來。”

“神仙打架百姓遭殃,福王是官家親弟,宰相又是兩朝老臣,哎呀呀你掐我作甚……”

“莫談國事莫談國事,還是說說今兒堂廚有什麽吃的!”

“哼,區區堂廚能有什麽吃的?閉着眼睛都知道都是那老幾樣,又難吃又不幹淨!”萬司直苦着臉,“要不是娘子将花用卡得死死的,真想上外頭買些飯吃!”

木主簿搖搖頭:“能上朝的官員們能有‘廊下食’吃,政事堂的宰相們能得禦廚伺候②,你我便只有這難吃又不幹淨的堂廚喽!”

“聽聞那制作河豚的廚師第一口都要自己吃,以身試毒,我提議,我們官衙裏的造飯師父每每做完飯,自個兒也吃掉第一口。”

旁邊的一位錄事:“今兒個不一樣,今兒換了大廚!”

“呵,換湯不換藥,有什麽厲害的?”萬司直不屑翻了個白眼,

說話間早有小童将漆盤端了上來。是兩葷一素一湯。

萬司直一愣,聞到一股濃郁的香氣。

小童在旁報菜名:“今兒是抹髒紅絲、紅焖蹄筋、姜辣蘿蔔、白梅湯。”

色澤紅亮的蹄筋盛放在盤子裏,晶亮紅潤,醬褐色的湯汁彌散滿盤。

加一塊來,蹄筋在筷間彈了起來,送進嘴中,炖得爛爛的蹄筋醬香滿盈,咀嚼起來肉軟筋糯,格外彈牙。

應當是炖了許久的緣故,醬香十足的汁水滲透在每一絲蹄筋裏去,入口飽滿多汁,醬香肉香搭配着肥厚的蹄筋,過瘾!

更絕的是那紅焖汁水,濃稠得化也化不開,用勺子舀一勺澆在米飯上,再将米飯送進嘴裏,濃厚香醇的肉香立刻躍上舌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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