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雞絲簽
院中靜得幾乎能聽見外頭市井裏參差起伏的叫賣聲。
恰在這萬籁俱寂中慈姑邁步從竈間走出:“胡大人有何要事?”
濮九鸾也随之擡了下頭, 黑眸裏刀劍一般的目光射過來,胡少卿心裏無端地一涼,他想起這位掌管着皇城司的侯爺可是實打實地手裏攥着許多人命的, 登時冷汗橫流, 結結巴巴道:“無事,無事, 是下官叨擾了。”
而後蹑手蹑腳退出去,臨出去前還貼心将院門合上。
勺兒從竈間探出腦袋來:“師父, 這大理寺的人都透着些古怪。”
慈姑拍拍手:“不管他們, 炙焦金花餅好了, 先去嘗嘗。”
炙焦金花餅散着白氣, 慈姑拿筷子去夾,卻不妨被烤爐邊緣燙了一下, 疼得她“哎呀”了一聲。
誰知那濮九鸾立刻走了過來,接過她手裏的筷子:“我來。”
慈姑沒在堂廚備下特制的手套,便由着他來, 自己立在旁邊。
這一看便出了神,人都說美男疑其傅粉, 這濮九鸾的臉便是如此, 豐神如玉, 在日光下仍舊白潤光潔, 臉上五官更不用提, 單是隆起的眉骨與飛揚入鬓的劍眉便立刻叫人覺得倜傥出塵。
唉可惜啊可惜, 居然是個當朝侯爺, 若是個尋常富戶該多好。
“這金花餅放在何處?”
“啊?”
慈姑這才回過神來,濮九鸾看了她一眼,眸中頗有深意:“這金花餅放在何處?”
原來他早就将金花餅盡數取出, 如今正端着盤子發問。
慈姑窘得跳起來,也不知道自己那副花癡樣子被對方瞧了多少進去,她臉頰發燙,含糊應道:“放內竈間,等夕食時端過去便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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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了一下:“你要不嘗嘗?”
話音剛落,濮九鸾便淨了手撚起一塊炙焦金花餅放進嘴裏。
先是酥。
似乎有無數層餅皮依次在嘴裏化開,越往裏層漸漸變成了軟,這小娘子似乎有神奇的魔力,将普通的白面變做了許多層薄如蟬翼的面紙,萬千雪花,滿口酥軟。
等觸及到最裏頭時碰到了金花餡兒,花朵的芬芳與蜂蜜的香甜融合一起,甜滋滋的。
直到吃完蓊郁香氣猶在口中回蕩,說一句吐氣如蘭也不為過。
“好吃麽?”
濮九鸾看着她一臉期待,無端便生出幾分笑意:“你做的餅怎會不好吃?”
說得慈姑耳根子一紅,卻不接茬,扭身就進了竈房。
濮九鸾看着在風裏擺來擺去的門簾子,嘆了口氣,又走到石磨跟前,賣力得搖起了石磨,看來還任重道遠呀!
胡少卿轉身走遠後,猶自驚魂未定:“我沒瞧錯罷?”
“沒瞧錯沒瞧錯,正是鎮北侯。”洪主簿忙在旁湊趣。
“你還說!”胡少卿一口惡氣堵在心裏,先将洪主簿狠狠瞪了一眼,“哪個叫你大呼小叫?白白驚擾了鎮北侯。”
洪主簿委屈萬分:“屬下也不知侯爺在裏頭啊。”
他也驚魂未定,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娘子,誰知道背後站着的居然是堂堂鎮北侯,這誰能想到哇?
胡少卿回身後越琢磨越不對。
前些日子,有一個歌女,死在了宰相府裏,身契卻是福王府裏的,兩家起了争執,都不認,福王是官家親弟,宰相又是兩朝老臣,開封府府尹兩頭不敢得罪,不敢接下這案子,索性鬧到官家那裏。
官家便勒令濮九鸾來經辦此事。
這時候自己冒出來……
胡少卿冒出了一身冷汗。
他自己雖為大理寺一人之下,掌折獄、詳刑,可大理寺少卿可是有兩位啊,現任的大理寺卿可很快要告老還鄉了,他能不能升為大理寺卿,這幾年正是關鍵。
在這節骨眼上萬萬不能有任何閃失。
這當口洪主簿撺掇自己去激怒鎮北侯,居心何在?
再想起那天一早洪主簿就去汴河邊接風不讓自己接觸任何同僚便撺掇自己去找麻煩。
可不就是其心可誅?
若不然自己多與同僚們聊幾句,不就知道這小廚娘背後是鎮北侯麽?又怎會犯那般低下的錯誤?
他越琢磨越肯定,自己這是被洪主簿利用了!
至于這洪主簿背後之人,十有八九是另一位同自己一同競争大理寺卿的吳少卿。
胡少卿越想越後怕。恰好手頭上有個柳州的偏遠案子,正好派這洪主簿去罷。
至于自己,從現在開始多巴着點這康廚娘還來得及。
洪廚子被自己姑舅洪主簿喚去大罵一通,舅母邊替丈夫整理行裝便翻白眼:“沒得替親戚出頭倒将自己填了進去!聽聞柳州瘴氣彌散,你若是死在了外頭誰人還記得你的好!”
洪大井受了排揎,沒精打采往家裏去。
他兄弟洪二井是個精乖人,當下提議:“既然這信陵坊汪行老一心擡舉那小娘子,我們何不去永平坊?”
永平坊的食飯行行老名喚蔔祚仁,素來與汪行老不對付,永平坊因着與信陵坊挨着,這些年兩坊廚子們多有摩擦,更不用提這蔔祚仁許多年都憋着一口氣,想吞并信陵坊的生意。
洪大井兩兄弟便尋了蔔祚仁,當下說了自己投靠之意,蔔祚仁欣然應允,蔔家與汪家同為禦廚世家,這許多年來明争暗鬥卻總是被汪家略勝一籌,從前還好,這汪行老一天天衰弱後蔔祚仁就越發按捺不住。
他得了兩員大将如虎添翼,當下便布置一二。
于是信陵坊的廚子們便遇到各種麻煩:
今日這個廚子出門被人蒙了袋暴揍一頓;
明兒那個廚子的食鋪旁開了一模一樣的食鋪;
後天又有一群人出來鬧事,非說在這家店吃出來異物。
大大小小的求助彙聚到汪行老這裏,他登時覺得有些蹊跷,便召集了信陵坊全食飯行的廚子們到汪府大堂集聚商議。
整個信陵坊的廚子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密密蓬蓬坐了站了近百個人,見着汪老便開始訴苦,你一言我一語将境況說個分明:
原來團行還有個用處是協調同行競争,譬如這一條街上有兩家面食鋪子已然足夠,若要開第三家店那團行行老便要協調一二,定要說服第三家做不同的面食生意,以免生意相争一齊冷清。更要協調兩家店避免惡意競争,不能叫一家惡意壓價擾亂市面秩序。
按說信陵坊的大小店鋪都歸信陵坊,本因調度得當,誰知道這些天許多食鋪旁邊紛紛出現了許多同類食鋪。
店鋪還好一時半會對方也開不起,可這推個木車便能跑的食鋪着實太過容易,于是許多信陵坊的廚子們便紛紛倒起了苦水:“也不知是哪裏來的生面孔,跟我賣一樣的東西,比我賤幾文,路人問過價便都去他那裏采買,我這裏便門可羅雀。”
“別提了,我已經被人擠關門了,誰知聽老街坊說那家店見我走了反而擡價高企,倒比從前我賣的還貴。”
你一言我一句議論紛紛,會場也亂糟糟。
“慢着,你說他先壓價後擡價?”慈姑敏銳感覺到了不對。
“可不是?”說話的廚子頭發稀稀疏疏,一臉愁苦,“我頭發都要愁得掉光了。”
慈姑略一思忖,便往前頭走到廳堂中央:“諸位,有人遇到對付食鋪是先壓價後擡價的,站到左邊來。”
她一介小娘子,站在一群男子之中頗有些瘦瘦小小,那些廚子們先是不聽,可汪老将拐杖重重往地上一杵:“按她所說行事!”
廚子們大眼對小眼,團行雖然沒落,可行老餘威猶在,于是立即——
“嘩——”一大片人都往左邊過來。
原來這許多人的境遇都一樣?
廚子們紛紛奇怪起來,他們今日來本想訴說自己的不幸,哪裏想過會有這麽多人都有所不幸?
慈姑蹙眉沉思,而後道:“從前我在鄉下時,見過一種貨郎,便是走街串巷賣價極低,百姓們紛紛去尋他買賣東西,原來的貨郎做不到生意便漸漸不來這個莊子。等這個村子只有這一位貨郎經過時,他再肆意擡高價格,這時候百姓沒得選擇,便只能從他那裏高價購買。如今這境況倒與那貨郎有些相似……”
她這一番話說得淺顯易懂,在座之人一下便聽了明白,紛紛細思極恐起來:“莫非有人要對付我們?”
慈姑點點頭:“一下冒出這許多,只怕是有人惡意組織,還請大家一來打聽下別的坊裏有無遇到這等境況,二來要麻煩汪行老将此事告知汴京食飯行的總行老,不管是同行傾軋還是外地廚子借機生事,自然要告知團行裏早作準備。”
小娘子雖然身影單薄,說話卻有條有理,一下将諸人的恐慌壓制住,汪行老贊賞地點點頭。
又有人問:“就算他們有所組織,等總行老們有所動作早就來不及了,我們可怎麽辦?”
卻沒有人察覺到,在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經唯這小娘子馬首是瞻。
慈姑笑道:“這卻不難,今兒遇着這怪事的先登記造冊,每家出幾個腿力強健能跑會走的少年編成隊伍,先去遇到事的食鋪,查驗對方後再跑去喚來街道司。”
汴京城裏講究,便是食攤也不能随便擺,總要問過街道司等各衙門允許才成,那些食鋪倉促搗亂,想必沒有公文,不過是仗着自己車小靈活遇上檢查往小巷子裏一鑽便是,街道司追趕不及,便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諸廚子們一聽,紛紛點頭:“這法子好!”
平日裏開工做飯,誰有心情管那些宵小?便是對方跑了,自己一家人又要守着攤子,又要去叫街道司舉報,還要去堵宵小,分身乏術便也罷了。可是要是換上些年少力健的少年郎就不一樣了,反正誰家都能尋些這半大小子出來。
當下許多人便點頭:“我這就叫我家小子來!”
還有人結結巴巴詢問汪行老:“這退了會的人還能進麽?”
他家連襟便因覺這團行無用,索性退了會,連會費都不繳納了,誰曉得如今遇上事團行居然又發揮了作用,自然有些替連襟可惜。據他所知,連襟也遇上了此事呢。
汪行老點點頭:“交了會費,便可進入團行,之後保大家一方平安。”
慈姑又提議:“這些少年郎們為大家奔走,不知諸人可同意由行會出面包他們午膳一頓餐食?”
這是好事,諸人一時應允。便有那本猶豫的也轉了主意想将自己家兒子送來。
俗語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能叫家裏游手好閑的兒子多經歷些事,結識些廚子同行,又能免去家裏一頓飯。這多好的事!
一時之間群情激蕩,有人自發來統計出事的店鋪,有人來幫着算出有多少少年郎,有人列出轄內的街道司哪位小哥好說話,還有人興致勃勃盤算着做些什麽點心送與街道司小哥。
你一言我一語,可這回卻都充滿組織,全都彙聚到慈姑處,由她來一一梳理。
汪行老坐在正堂,心裏頗多感慨:今日諸人齊心協力,每個人的臉上都閃爍着一層許久未見的激情與神采,這情形,怕有許多年未見了吧?
康娘子撥霞供腳店裏,岚娘沒精打采扒拉着手裏的算盤珠子,嘴裏念叨着:“啊呀要胖了要胖了。”卻忍不住一口接一口喝着眼前的冰雪荔枝涼飲。
呂二姐從她身後伸過手來,将冰雪涼飲端走:“好好兒的不吃飯,倒喝上這涼飲了!”
“還不是慈姑不在,吃過她做的飯其餘飯食都不香了!”岚娘抱怨道,又托腮沉思,“不過自打知道了那誰誰是那誰誰之後,我便是一點胃口都沒有了!”
“可不是?”呂二姐也在她旁邊托腮坐下,“唉,話本子裏不都是将軍配民女,秀才尋閨秀麽?”
“可見都是哄人的!到底還是龍配龍鳳配鳳,我們小門小戶的就不配肖想!”岚娘恨恨道,“趕明兒我就把那堆書全燒了!”
“岚姐姐要燒什麽哩?”勺兒一臉好奇探進腳來,“師父去議事前做了雞絲簽,浸泡到此時滋味正好,便叫我與兩位姐姐送來。”
對這個乖巧的小徒弟呂二姐一向很是喜愛,忙沖她招招手,“快過來坐。”
“啊嗚!”剛才還說沒胃口的岚娘一口便吞下一個雞絲簽,随口問道,“怎的就送了二十串來?”
勺兒放下食盒:“今兒那雞倒不小,可若不是那鎮北侯多吃了些,還能有許多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