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花膠雞湯、蓮花魚包……
康娘子拔霞供腳店裏。
永平坊的蔔祚仁被撤除了行老之位, 得到好消息後慈姑便召集了廚子們與親友慶賀。
如今天氣漸漸轉熱,羊肉拔霞供略顯潮熱,如今店裏便推出了花膠雞鍋。
雞塊飛水清洗, 而後投入用豬骨、貝柱、雞骨架、南瓜與胡蘿蔔熬煮好的金湯裏, 再加紅棗、枸杞炖煮,最後再将泡發得鼓鼓脹脹的花膠炖煮, 上桌。
花膠雞湯色澤金黃,咕嘟咕嘟小火冒泡, 裏面點綴着紅色的小枸杞, 叫人看着就覺食欲大開。
這次來的信陵坊的廚子們大都懂行, 瞧一眼那花膠個頭極大, 再看貝柱飽滿,便知都是好東西:“康娘子今兒可下了血本。”
慈姑笑眯眯招呼諸人吃菜:“我可不虧, 別人見來吃的都是大廚,反倒覺得這店裏好哩。”
汪老三早按捺不住,盯着鍋裏的美味。
只見花膠雞湯泛着誘人的金黃色光澤, 濃稠的湯汁在鍋裏慢慢冒着小泡沫。
夾一塊子個頭極大的花膠,吃進去一口便覺彈牙、爽脆。
經過長時間的炖煮後花膠被熬炖得足夠入味, 浸透了雞湯的鮮美與南瓜本身的鮮甜, 大量的膠質飽吸湯汁精華, 咬一口, 立刻覺得花膠內浸透的湯汁飛濺出來。再配合花膠本身的鹹香, 在嘴裏回味無窮。
再吃一塊雪白的貝柱, 厚實的口感富有嚼勁, 在雞湯中長期浸泡後越發溫潤,口感嫩香回甘。
吃一塊雞塊,金黃色的雞皮爽滑, 白色的雞肉肉質緊實,軟糯的雞肉還透着紅棗枸杞的獨特藥香,嫩糯,鮮美。
馬老夫人瞅中了那雞湯,她身邊的孫女團兒幫她盛了一碗花膠雞湯,金黃色雞湯底裏漂浮着紅色枸杞,看着便覺賞心悅目。
湊在嘴邊喝上一口,頓覺濃稠鮮香,那湯底經過長時間的熬煮,融進了魚膠和貝柱的膠質,濃得似乎用勺攪動都化不開。
入口後更覺無數鮮甜和淳厚流入喉嚨,入喉後那鮮美的滋味還纏綿舌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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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老夫人滿意地閉上眼睛回味一會,很快又叫團兒自己也盛上一碗:“好東西都熬在湯裏了,快些喝!”
團兒臉頰發紅,今日慈姑開口請了她們不假,可姑母馬夫人體諒慈姑生意不易便委婉回絕,誰知馬老夫人一聽死活要來,如今祖母在大庭廣衆之下如此,倒叫她略有些不安。
隔壁桌子坐的張大官人卻似沒有聽見一樣,反而幫她們端來一碟碟配菜,惹得馬老夫人贊許不已。
配菜卻也不同往日兔肉羊肉拔霞供的配菜,今日的配菜有:竹荪、香簞、木耳、馬蹄、筍片,瞧着各個又雅致又淡雅。慈姑的三個女徒弟與團兒坐一桌,她們都喜歡團兒溫柔娴靜,七嘴八舌與她講解,顯然已經頗得師父真傳:“花膠雞湯味重滋補,配菜便要以它為重,不能搶了它的風頭。”
果然,一一涮入鍋中後,竹荪嫩脆、香簞肥厚、木耳脆爽、馬蹄清脆、筍片清新,各有各的妙絕,但都是以清淡清新為重,非但不影響花膠雞的滋味,反而将它襯托得越發香醇鮮美。
“初夏吃這花膠雞好啊,既滋補又不上火!”汪行老喝了一碗湯,不由得感慨。
店中的廚子們俱有同感,他們從未想過能有這般的做法,熬住出金黃色的濃稠雞湯,單是這顏色便能吸引來多少歷來喜新厭舊的食客?各個對慈姑心服口服。
酒過三巡,汪行老舉杯:“諸位,今日我召集大夥來,除了慶祝,還有一樁大事——”
他停頓了一瞬,看向了慈姑。
早在他老人家帶慈姑出席汴京城裏行老大會時慈姑便有預感,于是笑着回望汪行老,等他說下
“老朽年老體邁,今日開始便要将這信陵坊食飯行行老的位子,傳給康娘子!”
啊?
諸廚子們先是驚愕:怎的還能傳位給一個小娘子?
旋即又冷靜下來:這位康娘子做飯了得不說,單是這次扳倒蔔祚仁便已立了大功。當諸廚子還毫無頭緒四處亂撞時,她很快便能抓住症結,而後迅速出擊,非但将鬧事的洪家兄弟等人送進了大牢,更拿到幕後指使蔔祚仁的把柄,連窩一鍋端,叫蔔祚仁再無還手之力。
何況……廚子們看一眼桌邊自己家的女兒兒子,康娘子将這些孩子們聚到一起,管他們吃飯還教他們做事,帶他們立功,如今這些孩子對康娘子極為信服,聽說蔔祚仁倒臺後這些孩子們也不散夥,要由康娘子繼續帶着呢。
如此一來居然無人反對,各個沖着慈姑笑道:“恭喜康娘子!”
那些小兒郎小娘子更是笑逐顏開,他們比慈姑小個幾歲,人人都覺他們吃白飯,沒想到在康娘子帶領下居然立下大功,成為食飯行裏的大功臣,居然連這種大人的場合都能說受邀出席,這會聽說康娘子被推舉為新行老,各個又是歡呼,又是喝彩,惹得窗外路過的行人忍不住來瞧是什麽熱鬧。
慈姑環顧四周,站起來咳嗽一聲:“謝過諸位捧場,我接手食飯行後定然幫信陵坊上下,将廚子這行當發揚光大!”
喝彩聲一片,慈姑忽得看見窗外不遠處街面上正站着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眼睛亮閃閃,盯着慈姑,也在随着店內諸人不緊不慢拍手。
慈姑一愣,很快将目光轉過去,裝作沒看見。
店裏的小兒郎小娘子們見康娘子接了行老位,便紛紛說起當初扳倒蔔祚仁之事,店裏許多人便也議論起來:
“蔔祚仁可當真是陰險狡詐,居然想出這法子要擠兌我們信陵坊!”
“聽說他從前還用這法子陰過興寧坊呢,興寧坊的廚子們這才回過味來,在搜尋罪證呢!”
“這過去許多年了,只怕不好搜尋吧?”
“可不是,木匠鐵匠怎會将自己的底單給外人看?”
“那說起來我們是怎麽得到的?”
“還不是康娘子神通廣大,那木匠第一天不給,第二天我們再上門去,本是試試運氣,誰知那木匠一聽是康娘子的人,二話不說就掏出底單!”
“果真是康娘子厲害!”
……
慈姑聽到這裏忽得疑惑起來,她原本以為木匠良心未泯提供了底單,卻原來木匠第一次不願意?!那木匠又怎麽會第二次願意,還說什麽賣自己的面子?
這滿汴京城裏,能有什麽手段叫木匠改主意的,只怕是……
慈姑心裏一動,擡頭一看,正對上濮九鸾的目光。
他似乎知道慈姑在想什麽,盯着慈姑狐疑的目光點點頭,笑得溫潤如玉。
原來這個人,一直在暗中幫助自己……
慈姑不知道心裏是何滋味,垂下睫毛。在擡起頭時那人卻已經走了,只有一株大柳樹垂下萬千絲縧,飄來蕩去似要把心事打成無數個結。
散席時馬老夫人貪杯喝了些酒,便有些腳底打轉。團兒急得臉頰通紅,張大官人忙去街邊喚來一輛車。
如今汴京城裏多有馬和馬車路過,招手即停,租用便可。車夫停了馬車在外面講價:“一趟還是返途?”
團兒是洛陽人不懂汴京城裏規矩,問:“一趟如何,返途如何?”
馬夫道:“一裏路四文錢,你家五裏路,若是單程便三十文錢,若是返途便四十文錢。”
“怎的單途還要貴哩?”
“那可不正是?回來我便是空車,白跑哩。”
說得也有理,團兒便喚慈姑幫忙将馬老夫人攙扶進馬車。
說也奇怪,馬老夫人原本醉洶洶,可到下馬車給錢時卻死活不叫團兒給:“這人敲詐哩,四五二十,怎能給他三十?”
又在街邊扯住馬夫要拉他去見官,吵吵嚷嚷好不熱鬧。
直吵得馬夫人也從屋裏出來:“甚事喧鬧?啊呀老娘!你怎的如此!”慌得忙上前來攙扶。
等聽清楚馬夫人與馬夫的糾纏後哭笑不得,忙叫婢女拿出三十文将那馬夫打發走,自己則與慈姑、團兒一起将馬老夫人攙扶進屋。
等到馬家,馬老夫人又是嚷着頭暈,又是嘴裏胡扯,馬夫人又是心疼又是生氣:“哎呀,娘,您這是怎的,也不節制些!”
“哼,你就是嫌棄老娘年老體弱!”馬老夫人絮絮叨叨,“打量我是個累贅,躲在汴京不回娘家,如今老娘追着來,又鎮日裏嚷嚷嫌棄我。”
馬夫人将她扶着送回房裏,囑咐婢女将蘭草浸泡進溫水中,幫她擦洗手腳,馬老夫人仍在絮絮叨叨大罵:“你那哥哥的心思我知道,他想要萬貫家財,借着團兒的婚事要挾我答應,還勸我什麽浪子回頭金不換,再怎麽我也是正牌老夫人。”
“好笑!我老婆子一生剛強,豈能回頭吃屎?”
罵得擲地有聲。
而後抓住馬夫人的手就開始嗚嗚咽咽的哭:“苦啊,玉蟬,當初我拖着你和你哥哥,忠心的夥計換得換,逐得逐,鋪子只餘個空殼子,要賬的人帶了糞水塗了牆,我差點去投了河嗚嗚嗚,誰知道那畜生如今又說得你哥哥心動……”
馬夫人卻是一愣,而後将門戶緊閉,又叫丫鬟們退下,自己親自安置老夫人睡下。
待收拾停當退出屋裏來到外院,見慈姑正在熬炖醒酒的青梅茶,這才回過神來沖慈姑到了個喏:“今日多謝你哩。”
“無妨。”慈姑倒一盞子青梅茶與她,“這是我自釀的青梅幹,喝水時攆幾枚炖煮,夏日喝最是爽口。”
馬夫人喝口茶,嘆息一聲,将往事一一訴說分明:
原來馬老夫人家中管着洛陽一地的草席,生意做得火熱,奈何只有馬老夫人一女。
而後馬家招婿,招來一名男子,生下一兒一女,俱都随着馬老夫人姓馬。
可是好景不長,那男子狼心狗肺,卷走馬家的生意自立門戶,還在外控訴馬老夫人性格剛硬。
馬老夫人帶着一兒一女,愣是将他們拉扯大,還重振門楣,攢下一份家業。這也使得她老人家吝啬成性。
那男子卷走馬家生意後生意做得紅火,家中亦是妻妾成群,卻似是中了詛咒,也再也沒有一個兒女誕生。
眼看着年紀老邁這便打起了心思:派人來尋兒女,說只要他們認祖歸宗這家裏的資財便都留給兒女。
馬夫人自然一口回絕。
“我當哥哥與我一樣,可如今聽娘親的意思倒是哥哥借着侄女的婚事要挾母親。想必那人沒少在哥哥那裏使力。”馬夫人蹙眉,“娘這般愁悶,倒是我平日裏太過粗疏,竟未發現她老人家的心事。”
她頗有些羞愧:“我平日總嫌娘說話粗聲大嗓,行事又吝啬摳門,唉,她一個女人家帶着我們一子一女差點在街面上流浪,自然是要锱铢必較。”
她從小到大沒少嫌棄過娘親,更在婚嫁時隐隐約約慶幸過自己終于遠離了娘家,可等到今日,才明白娘親背地裏承擔了多少。
“如今倒也不晚。”慈姑細細撫慰她,語調溫柔,“老夫人如今最傷心的是兒子被惡人說動,您大可勸說哥哥同仇敵忾。再說了,您現在孝順她完全來得及。”
“真的麽?”馬夫人沉默一下,有一瞬間的懷疑。
“那是自然。”慈姑眉目低斂,神情間又溫柔又堅定。
馬老夫人起床後卻不記得自己昨夜酒醉說了什麽,只嘟嘟囔囔着“昨日拿來沐浴的蘭草湯甚好,只是用一次未免浪費,不若今兒拿來再用一次。”
馬夫人将菜端上來。
馬老夫人奇道:“怎的今兒忽然親自下廚?莫叫廚娘白得一天的工錢!”
“娘!您放心吧,如今我有嫁妝銀,還有夫家留下的田莊商鋪,便是請十個廚娘換着法的吃山珍海味都供得起!”馬夫人不像從前那般或置之不理或翻白眼,而是耐心說與她聽。
馬老夫人一愣。
她還是第一次聽見女兒跟自己說自己名下有什麽資財,嘴唇阖阖:“有謀籌就好,莫要寅吃卯糧。”自己都未發覺自己說出的話輕柔了許多。
馬夫人也是一愣,她甚少聽見馬老夫人這般溫柔的唠叨。她喉嚨有些癢,輕輕咳嗽一聲:“開飯罷。”
她放下托盤,卻見紅漆木盤裏放着一碗一盤——
碗裏清澈的湯內,靜靜漂浮着雪白的菱角、粉紅的蓮花。盤子裏則放着一朵朵嫩綠的蓮房,上澆着金黃的蜂蜜。
“漁父三鮮?”馬老夫人一驚。
“正是!”馬夫人笑眯眯道,這是小時候聽娘說過的一道菜。
當時她兄妹倆與娘親搬到了鋪子後頭住,夏季漏雨,便在下面盛個木盆,雨天叮叮當當,肚子餓得咕咕叫。
娘親便給他們講故事,說幼時外祖父帶她去釣魚,相熟的漁夫總要做這一道“漁父三鮮”招待他們。
山間魚肉鮮美,菱角清甜,最是滋味相得。
她和哥哥聽得直咽口水,哥哥說:“等我們長大了,定要為娘做這一道菜。”
娘親笑着親他們一口:“等娘有錢了,便帶你們去釣魚,我們也去吃這道漁父三鮮。”
只不過等他們有錢後,她便嫁到汴京,哥哥又忙于做生意,誰也不記得當初的承諾。
還是問過慈姑,才教會她這道菜如何做。
馬老夫人雙手微微顫抖,舉起調羹,輕輕在湯裏攪動,而後放下調羹拿筷子夾起一朵蓮房。
這蓮房外殼青嫩,上面還澆着一層金黃色的蜂蜜,散發出淡淡的香甜。
咬一口,先是吃到嫩綠的蓮房皮,清香盈口,全身的燥熱消散而去。
再往裏,卻是觸及到魚肉。
原來這蓮房被巧妙處理過,挖出了瓤肉青蒂,只留孔洞,在裏頭塞了魚肉。從外頭看只覺是個蓮房,吃起來卻知另有乾坤。
馬老夫人一吃便能吃到是鳜魚肉。
這鳜魚肉也不知道用什麽法子腌漬過,毫無魚肉腥味,反而鮮甜可口,細細品嘗能嘗出淡淡酒香,還有些微的醬香,味覺立體豐富,簡直像解密一樣叫人探索個不停。
魚肉被攪打成末,而後又攪拌成泥,充滿韌性,彈牙爽口,魚肉的嫩滑在頰齒之間滿口生香,再配合蓮房天然的清香,着實雅致。
再嘗一口旁邊的菱角湯,雪白的小小菱角在淡黃色的湯汁裏沉沉浮浮,彷佛還在荷塘裏漂浮,吃一口菱角,菱角脆生生,白嫩嫩,滿嘴自然的清香,喝一口清湯,湯底濃稠,散發着淡淡的雞湯濃香。
宿醉的人喝這湯正好,既不油膩,又不反胃,馬老夫人本來沒什麽胃口,可清新雅致的配色、清甜可口的滋味居然讓她喝了大半碗湯。
蓮花花瓣和菱角在湯裏飄揚,似乎叫人置身于夏日荷塘,尖尖小荷才露,粉色荷花滿眼,清水蕩漾,天光雲影皆投入這一方湖面中,天也藍藍,雲也悠悠,風也懶懶。
爹在和漁父釣魚,她撈一會菱角,又追一會兒蜻蜓,
倦了便仰面躺在池塘邊的青草地上無聊望天。
有時候在夏日的蟬鳴與微風中困頓睡去,再醒來時卻總能趕上吃這一桌漁父三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