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蒟醬豬排

爹爹剛捕的魚被腌制後塞入蓮房, 而後入鍋蒸熟,魚肉帶着蓮房的清新,蓮房外還抹着蜂蜜。

吃一口餘香滿口。

再喝一碗菱角湯, 荷花花瓣脆而微甜, 菱角脆爽滿口,湯只是普通的肉湯。

雖然是普通農家菜肴, 她卻總能吃個肚兒飽飽。

只不過後來她便嫁了人,連生了兩個孩子, 就再也沒有去釣過魚。後來父母過世、遭遇丈夫背叛, 縮在雨天破屋裏時, 确實想過童年美事, 可心裏同時想的卻是要不結束這一切,就可以見到阿爹與阿娘了。

最後還是那雨夜裏的美食回憶叫她生了無限勇氣, 不就是山窮水盡麽?她是爹爹的女兒,又怎麽會輕易認輸?

最終咬着牙走了出來闖出一片天地。

如今又有什麽懼怕的呢?自己有房有鋪,有女兒有孫女, 反倒是那個畜生孤身一人,這麽想來又有何懼?

馬老夫人本以為自己今後将要孤獨終老, 可是如今見女兒的樣子, 似是極體諒自己, 多年母女間的間隙在這一刻似乎漸漸彌合起來。

馬老夫人一仰脖喝掉雞湯:“甚好!”

馬夫人在旁嗔怪:“您慢些喝, 嗆着了可如何是好?”

“哼!喝湯都能嗆着, 你當你老娘是三歲小兒吶!”馬老夫人毫不示弱。

母女倆還如往常一般擡杠不休, 可都覺得, 一切都已與往日截然不同。

馬夫人吃完飯便叫人給哥哥寫了封信。

馬老大第二天便來了,他急得氣喘籲籲敲門:“團兒!團兒!”

團兒和馬老夫人卻早被馬夫人送到了大相國寺燒香。馬老夫人聽說大相國寺有免費的齋飯可以吃,都不用馬夫人催促第二遍便立刻動身要去, 臨行前還想喊上慈姑一起去占寺廟便宜,被馬夫人拽住才帶着孫女去了相國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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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夫人開門,見是哥哥,挑起眉毛一臉鄙夷:“怎的來我家尋人?”

“你巴巴兒寫信給我,莫不是那一老一小來你處了麽?”

馬夫人冷哼一聲:“不信你進屋搜。”

馬老大惦起腳觑了一圈,沒見着女兒與老母親,知道自己那老娘若是在定然會沖出來,是以也不懷疑,苦着臉說:“我也難哩!”續弦妻子鎮日裏嚷嚷着要将女兒打發出去,那邊的親爹又接二連三托人來尋自己。

“你難甚?”馬夫人冷笑道,“不是貪財就是好色引出的禍端。還叫屈哩?”

些許羞愧之色從馬老大眼中閃過,轉眼又:“娘老糊塗了,你聽我說,爹那邊沒有兒女,一切都是我們的,那些女人有甚用?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就能叫他們走,到時候娘還是正房夫人,你我都是爹娘子女,守着金山銀山豈不痛快?”

“呵!沒想到你還存着這心思呢?!”馬夫人啐了他一口,“我看你這嘴裏歪理老媽媽睡着吃幹臘肉──是恁一絲兒一絲兒的,全沒點子禮義廉恥。那個抛妻棄子沒良心的東西也當得起一聲爹?”

她越說越氣:“招贅入別人家,事後又反悔,便是不義;反悔便也罷了,偏還卷走別人家財,是為不仁;抛妻棄子任由流落街頭,便是外頭貓狗有一口吃的都惦記着給小貓小狗哩,是為不慈。對了,當初他認翁翁婆婆做爹娘,卻背棄馬家,是為不孝,這樣不忠不孝不義不慈的,還想讓我管他叫爹?”

“他知道錯了哩。”馬老大摸摸腦殼。

“知道個屁哩!分明是自己生不了才轉而扭頭尋我們的。若是當年娘沒有帶我們掙紮出來,你我都餓死街頭,那時候誰來尋你我認錯?!”馬夫人看這個糊塗蛋哥哥越想越氣,恨不得上手打他腦殼兩下叫他開竅。

馬老大這才遲疑了起來:“可……那是大注家財哩!”

“甚麽?你倒流着跟他一樣的血,為了些銀錢連人性都不要了,為了那點錢害得娘傷心,還拿自己女兒的婚事來要挾!”馬夫人氣得随手抄起一柄立在外頭的高粱掃帚就要抽她哥哥。

“你怎的知道這事了?”馬老大邊拿手阻攔邊後退,退到一半忽得醒悟過來,“爹……不,他要我們回去之事許是鄉裏人傳到你耳裏的,可這團姐兒婚事卻是外人不知道的。”

“我知道又怎的?”馬夫人毫不畏懼,“反正有我護着,你休想打娘的主意,也休想打團姐的主意,你若是認了那個人做父,我馬家的祠堂随時除你的名字,我以後便再也不認你!”

說罷便将大門“砰”一聲甩上。

永平坊一處郡圃。

大宋有許多官府營造的郡圃,遍植草木,供百姓游樂踏青,許多文人墨客百姓庶民或遇樂而留,或擇勝而飲,将此處當作放松之處。

此時郡圃稀稀拉拉或坐或站十幾名廚子,各個愁眉苦臉,與行人輕松自在的神态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們是永平坊食飯行的廚子,自打知道永平坊的行老蔔祚仁倒臺之後就整日忐忑不安。

先是聽說本坊不少的廚子們都被官衙抓捕了,後又聽說連行老都被罷免。

本坊的生意會不會被信陵坊吞并?原先能接到的那些官府訂單還能繼續接麽?

這種不安的情緒在知道那位康娘子被選中兼任永平坊的行老後達到了巅峰。

康娘子,她可是信陵坊的人,也是親手扳倒蔔祚仁的行老,她掌管永平坊,會不會吸幹永平坊的血去供養信陵坊?

是以今日慈姑召集諸人在這郡圃議事時許多人索性不來了。

此刻有些廚子悄悄竊竊私語:

“這郡圃人來人往,是個踏青好去處,可要開會總透着些不莊重。”

“到底是女子,考慮事情沒有男子周全。”

“可不是?要我說這娘子就應當在家裏當垆做飯,不應當往男人堆裏湊。”

“對了,蔔家家人尋你了麽?”

答話的人警覺地四下瞧瞧,才小聲說:“是來尋我了,跟我說蔔行老養好病就能重出茅廬,到時候要那小娘子好看!”

“這莫不是在放狠話?”

“怪不得今兒許多人都沒來,你說,咱哥倆要不要也撤?”

牛老二搖搖頭:“我再瞧瞧架勢。”

到了正點,竊竊私語的人群忽得安靜下來——從河堤走過來一位小娘子。

她身量中等,不過十四五年紀,又瘦又勻稱,恰如河堤邊柔韌的紅柳條一般。生得極美,特別是那對寒星一般的眼睛,熠熠生輝透着光亮。讓人一瞧就覺得她應當特別聰慧。

廚子們沒想到傳說中叱咤風雲的女子竟然還是個小娘子,登時各個張大了嘴巴。

牛老二倒生出了幾份憐憫,他自己家閨女正這般大呢。一個小娘子,面對這麽些個不服氣的糙老爺們,說不定多膽怯呢,是以他忘了今兒自己作壁上觀的打算,湊上去先打破了沉默:“見過康行老。”

周圍人安靜一瞬,旋即稀稀拉拉響起了“見過康行老”的聲音。

慈姑微微一笑,道:“諸位這些天一定相當忐忑罷?”

誰都沒想到她第一句是這樣一句話,是以面面相觑,你瞧我我瞧你,不說話,可一開始那冰冷對峙的氛圍散去了不少。

慈姑便點點頭:“換作我我也會忐忑:團行裏一半的廚子因為跟着蔔祚仁作惡而被官衙抓了,行老則惡意坑害別坊反而被罷免了職位,來了個新行老又是隔壁坊的,誰敢說她不向着自己坊裏呢?”

她一番數說,便将坊裏的情形說得一清二楚。

能來的廚子們自然都點點頭,這小娘子是好是壞尚且不知,至少她說得這幾句說到大夥兒心坎裏去了。

“我向大家保證,今後坊裏的官府包活一切照舊,甚至還要幫諸位開拓出新的賺錢套路。”慈姑一句一字道,她在來之前便都盤算好了,如今拔霞供腳店的生意大好,定然還要開更多分店,這樣原來的廚子便不夠了,新店若能開在永平坊,借助原有的那些廚子自然是好事。

這話一出,那些擔心斷了生路的廚子們紛紛松了一口氣,還有些別的廚子也歡喜起來:不是每個廚子都有自己的食鋪與自己的店鋪的,大都是在許多家酒樓食鋪裏輾轉,酒樓可以雇傭他們,卻也會解雇他們,若能有什麽新的賺錢套路,自然也能分一杯羹。

如此一來,适才那冰冷的氣息便消了個七七八八,諸人一個個湊上前去叫得親熱:“康行老!”

“不過——”慈姑卻背着手打量着諸人,眉目冷峻下來,“聽說蔔家人煽動鬧事?”

這誰還敢應?自然都沉默下來裝作不知道。

慈姑掃視一圈,沉聲道:“想踏實辦事的,跟着我自然會有好結果,若是唯恐天下不亂跟着蔔家上蹿下跳的,也別怪我不客氣。”

“若有人不願意跟着團行,想去追随蔔祚仁的,現在便能出列,我絕不阻攔,可若是跟了我們團行,再搗亂,那蔔祚仁便是下場。”她環視諸人,清冷下來的面容忽得綻放出一抹笑容,“蔔祚仁已經被全汴京團行放逐,若跟着他便是與全汴京城裏團行,與上頭的官府對抗,想必大家也都知道吧?”

諸人忙應“知道”、“不敢。”

牛老二暗暗心驚,這小娘子先禮後兵,先是打消大部分人心結,而後嫉惡如仇,說明自己絕不能容忍細作,最後又是擺事實威脅,點明跟着蔔祚仁沒有好下場,這一番敲打,誰還會跟着蔔祚仁?當真是手段高明。

見諸人應是,慈姑便笑眯眯起來,似乎此時才是個十四歲的小娘子:“好了,正事說完了,今兒叫大家來也是第一次見面,聚在一起吃吃喝喝,好認識一下大家。”

随後揮了揮手,便有兩人半大小子從她身後的牛車上卸下一頭豬。

諸人這才注意到她身後跟着一輛牛車。

非但卸下一頭豬,還卸下一個案板,一個烤爐,還有三股叉、調料等物。

諸人都是廚師,當即猜到了行老這是要炙肉。

慈姑見諸人都打量這兩個小兒,便笑道:“這是信陵坊團行裏的子女們,如今跟着編成隊跟着我,過幾日便要将他們編整一番,跟着團行內的廚子們學徒,也省得每日裏游手好閑。”

這話卻說到不少廚子心裏去,誰不惦記子侄前途?如今聽信陵坊團行能組織孩子們學習,自然羨慕不已。跟着自己學習只能學到一門技巧,可跟着許多廚子那可是博采衆家之長!當下試探着問:“行老,那我們永平坊……”

慈姑點點頭:“永平坊自然也要這般。”

這話出口,諸人又是另一番親近,紛紛商量了起來。

慈姑便指揮兩小兒将豬肉搬到了案板上,又問諸人:“誰擅長解豬?”

若是一開始她問自然無人搭理,可經過了這一番立刻就有人殷勤向前:“我會,康行老!”似乎适才瞧不起女子做行老的不是他。

有人熟練地剖析起了豬肉,立即就有廚子上前熱心尋活:“行老,我來點炭。”

那烤爐是如今時興的樣子,最中間是個長方形扁槽,四邊凸起,方便放置烤串,內裏可放置木炭,底部還有镂空的小孔,方便煤灰落下,最下面還有一層底座淺盤,正好能接住落下的煤灰。

永平坊的廚子們便湊起幾個取炭的取炭,擋風的擋風,尋火石的尋火石。

如此一來一回功夫便升起了火。

豬排剁成小塊後,慈姑便指點幾個人或拍蒜、或切姜、或剝蔥,再将切成小塊的豬排用鐵簽子串起來,均勻地塗上她帶來的蒟醬。

經過這一番指使,她已經将永平坊廚子們認了個七七八八,指派他們起來也得心順手。

熟稔了以後就有人問:“康行老,這蒟醬是何物?”

慈姑也耐心:“這是川地一種果子,名喚蒟,結出來的果子紫黑,就像中原的桑葚,我們川地流行用這蒟實熬醬,酸酸甜甜塗在豬排上可解油膩。”

立刻就有廚子驚喜出聲:“我也是川地人。”、“我師父是川地人。”

還有人不認輸:“我媳婦是川地人。”

各個都要跟行老拉近乎。

牛老二看得暗暗贊嘆,不過短短瞬間,就有人轉而向行老拉起了近乎。這位康娘子,當真是了得!

塗完蒟醬的豬排被串成了小塊放在點燃的木炭上炙烤着。

草地上一派熱鬧,有人翻動着烤串,有人在旁操心着炭火,有人切割着豬排,有人切剝着輔料,有人塗抹着蒟醬,還有人拉着那兩個小兒問信陵坊的情形,一時之間熱熱鬧鬧。

涼風襲來,豬排在炭火上烘烤,散發出好聞的油脂香氣,發出令人舒适的“滋滋”聲。

就有人發自內心贊嘆:“還是康娘子高明,郡圃可當真是個聚會議事的好地方!”

周圍的人掃了他一眼,見他是适才說“這郡圃人來人往,是個踏青好去處,可要開會總透着些不莊重。”的人,當下低低嗤笑起來。

那人也不惱,紅着臉說:“是我狹隘了,康娘子這地方選得妙啊!”

豬排色澤紅豔,酥脆鮮香。

言談間豬排已經烤好了。牛老二也分了一串。

他打量着手裏的蒟醬烤豬排。

豬排色澤焦黃,融化的油脂還“滋滋”往外冒着油,叫人一瞧就覺得口水直流。

吃一口,先嘗到豬排焦脆的外殼,細碎的碎裂聲在嘴巴中響起,叫人心裏升起滿足感。

牛老二眼前一亮,作為一個好廚子他立刻能敏銳得感覺到豬排很好吃。

那一層焦脆的外殼将肉質完美地鎖在了裏頭,內裏的肉質緊致多汁,飽滿豐腴。

或許是因着今天在場的全是廚子,這烤豬排的火候掌握得甚好,肉質外脆裏嫩,滿嘴冒油,還有些許的炭火味,讓人生出些許豪情來。

調料調得鹹淡适宜,最絕的是那蒟醬,與油脂混合在一起,牢牢鎖住豬排,滲入豬排細細的纖維絲中,酸酸甜甜的口感貫穿始終,襯得豬排醬香十足,讓人口舌生香。

大塊的豬排叫人充實感倍增,厚實一大口吃進嘴,頓覺酥脆鮮香。

牛老二吃了一串,猶覺不足,再看爐子上已經烤起了第二批,他砸吧下嘴,站在旁邊,眼巴巴兒等着第二批烤豬排。

有他這種想法的不在少數,惹得慈姑笑道:“早知道便帶兩個烤爐來了。”

廚子們你一言我一語贊嘆起來:“行老這蒟醬調得好!”

“就是就是,我也是川人,但沒想過還能如此入菜。”

“咱們行老這想法當真是絕妙,豬排酥脆配上這蒟醬酸甜,可真算是厲害!”

聽聽,如今已經是“咱們行老”了。

這香味飄得久遠,惹得游人也忍不住吸吸鼻子,上來詢問:“這豬排賣嗎?”

慈姑點點頭:“這炙豬排很快便會開店,在信陵坊與永平坊都有開設,具體店址要看我們出的《汴京美食錄》。”

“何謂《汴京美食錄》?”游人不解。

“那是我們設置的一份朝報,屆時會在碼頭、十字路口、象棚這等人流量大的地方發行,你留意着些便是。”

等游人走後,廚子們便紛紛議論起來,有些膽大的問慈姑:“康行老,當真要開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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