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雪霞羹
慈姑點點頭:“那是自然, 永平坊的店裏已經配置好廚子,這信陵坊的還未配好,你們誰有心思, 可毛遂自薦。”
一石驚起千層浪, 那些自家沒食鋪的廚子們各個振奮起來,一個個自告奮勇向康娘子彙報起自己擅長的廚藝, 以期能獲得一席之位。
慈姑一一記下他們的專長,單等着日後所用。
經過這一場郡圃議事之後, 永平坊的廚子們算是徹底平息了疑問, 還有許多沒來的廚子聽說了這天的事也都紛紛扼腕嘆息, 只恨自己當初太膽怯憊懶沒有去參加, 白白叫別人強占了機遇。
慈姑則抽空往信陵坊和永平坊去探尋合适的店鋪地址。
信陵坊的中人是個人精,一眼就認出了慈姑:“這不是康娘子麽?”在知道她要租鋪子後更是殷勤不已, 帶她看了好幾個地方,最終慈姑選中了東角樓街巷一處一層的商鋪,這商鋪離她當初賣芥辣瓜的地方不遠, 又靠着繁華的東角樓街巷,客流是不愁。
中人見她拍了板, 當下笑得看不見眼:“娘子真會挑!這背街便是軍巡鋪, 有軍巡鋪軍爺們照應, 宵小斷不敢來撒野。再者, 聽聞娘子要開個炙肉店, 若是走了水軍巡鋪也來得快些。喏, 那不正是軍巡鋪的李大哥?”
李軍漢從店門前過, 見慈姑過來笑着招呼過來:“康家妹子,你怎的在這?”
慈姑忙福個禮:“正要開一家新店,不成想又挨着大哥。”
“嗬!好利落個小娘子, 當初你可是提着個籃子在水邊跟咱們兄弟賣芥辣瓜,誰成想這不過短短幾月你就開了一家又一家店。”李軍漢豎起大拇指。
慈姑捂嘴笑:“倒時新店開張,定下帖子請諸位大哥來喝杯薄酒。”
房東見是李軍漢認得的,便也願意少些錢:“李家小哥照拂我們街坊許久,既是他的熟識,便宜也無妨。”,最後議定了八兩銀子一月賃金。
慈姑吸了一口氣将契約簽了。她開的娘子腳店一開始是汪行老免費贈與的,撥霞供腳店又是呂二姐的商鋪,細說起來從未出過這麽高的賃金。這般一來各家店流水又要有些許的吃力。只不過這位置貴有貴的道理,等店鋪開起來巨大的客流量能迅速帶動店內生意運轉起來。
這一單生意順順利利便簽了下來。
到永平坊時便沒有這麽好的運氣。
她本來瞧中了一家店鋪,瞧着位置又好大小也合适,房東先是同意,待過了一天卻又反悔了,聲稱慈姑這店要用作炙肉煙熏火燎得有失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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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人一臉無奈:“康娘子,不是我不做您的生意,是這雲先生也是長安城裏一位高士,做事都透着點……與咱們老百姓不同,這樣的人,我也說不動哩。”
慈姑倒溫言安撫他:“無妨,勞煩你幫我再尋其餘幾家店,這永平坊又不是只有一處合适的店址。”
永平坊蔔宅裏。
蔔祚仁的侄兒正一臉得意:“叔父,雲先生應了,如今那康娘子租不了新店喽。”
蔔祚仁聽聞後欣慰地坐回了椅子:“那就好那就好。”
他神色轉為淩厲:“哼!一介小娘子妄想跟我鬥!還想在永平坊裏做生意?我看誰願意賣你的賬!”
侄兒湊上前去出主意:“那我便放出風去,叫這地界上房東知道:康娘子如今與蔔家不共戴天,叫他們自個兒做抉擇。”蔔祚仁雖然從行老的位子上退了下來,但是蔔家世代在永平坊經營,根深蒂固自然也有些影響力。
大松進了白鹿書院後極為高興,寫給慈姑的書信厚厚一疊,裏頭詳細寫了書院裏頭的情形、學子的情況、夫子們的教導,甚至畫了一張白鹿書院的布局圖,當然也沒忘記問候所有人。還說自己進了書院甚為想吃家裏的綠豆糕。
岚娘在一旁哼了一聲:“真是個無趣的呆瓜!”卻叫婢女去外頭買新鮮的綠豆。
呂二姐捂嘴偷笑。
慈姑不明所以,見大松的包裹裏還有一封給張大官人的信,便收拾了附上四色禮盒自去拜訪張大官人。
如今是正午,店裏沒生意,張大官人正在門口舞劍。旁邊圍着一群看熱鬧的。
慈姑這才瞧見櫃臺前一排酒壺。
她想起大松從前曾說過張大官人愛好飲酒,每每酒醉便好舞劍,好撫琴,有時還會高歌,便安靜在旁邊等。他身姿矯健,劍氣如虹,當得上是詩裏所說“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骖龍翔①”,只不過到底是醉酒。慈姑便喃喃自語:“這飲酒,總是甚好事。”
“可不是?”旁邊一個身着白衣的男子似乎頗有同感,“飲酒風雅,可酒卻傷身。”瞧中張大官人搖頭,頗有心疼之意。
鄰居搖搖頭:“這張大官人唉,他自小就好這些江湖之事,家中嬌寵,小時家裏還培養他進學讀書,可他一心只想行俠仗義,拜了幾個師父練成了個游俠兒,長成後又游歷四方,在外頭游俠,一擲千金,既不回家繼承祖業,也不願意回鄉娶妻生子,更別提科舉了。後來氣得張老官人吐了血,張大官人這才知道回來。”
“可惜已經來不及了。張大官人這才痛哭流涕,在父親靈前起誓再不行俠,要努力讀書進學,圓父母心願。如今安心守着一爿張老官人傳下的店鋪,每日讀書習字。”
說話間張大官人已經耍完一整場劍術,大叫一聲:“快哉!快哉!”見慈姑與白衣男子,便笑着與他們點點頭。
“張大官人,大松寫了信與你。”慈姑将大松的信箋交給他,又問,“可否借廚房一用?” 街邊有人賣蓮花,她買了兩朵蓮花正捧在手裏。
“自然可以。”張大官人知道慈姑素來愛搗鼓些吃食,雖不明白為何非要在自己後廚,卻也欣然允喏。
張大官人與白衣男子聊得挈闊,不知不覺已經夕陽漸落,過一會就聞得廚房飄出陣陣清香:“好香!”
慈姑端着一個象牙白托盤出來。
但見托盤內放着兩個青瓷蓮花碗,旁邊還壓着幾朵蓮花。
碗內蓮花瓣交錯,內裏嫩如許的豆腐輕輕漂浮在水中,粉紅的蓮花花瓣,交錯着粉白的豆腐,宛如冬日雪後初晴,霞光漫天,映照雪景無邊。
慈姑本打算做個荷花羹,但見後廚的廚娘已經磨好了一桶黃豆糊糊正在做豆腐,便改了主意。
她将黃豆糊用紗布裝好用力碾壓,直到滴滴答答的豆漿全流入鍋中。
再将荷花榨成汁液倒入豆漿內,開鍋煮好豆漿後倒入竹篾中,放入石膏粉,等快要凝固起來時再将豆腐放進紗布裏置于木框裏冷卻。
這當口她将廚下的青瓜、筍片、冬菇煮了一鍋素高湯,再将剩下的蓮花摘蒂去除花心,而後焯水。
這當口豆腐已成,便切成小塊放進素高湯炖煮,最後加入蓮花花瓣。
慈姑笑道:“今兒見有開得上好的蓮花,便來了興致,借用張大官人竈房做一道菜,還望您莫怪才是。”
張大官人笑道:“與我留一碗便不怪罪你。”
他豪爽慣了,自去盛了一碗與自己,先是聞到清香撲鼻。
舀一勺進嘴,先是喝到素高湯滋味,只見裏頭毫無任何油花,喝起來卻覺得甘甜不已,滿口鮮香,回味醇厚。
再看湯裏的豆腐,這豆腐與平日裏雪白的豆腐不同,透着些淡淡的粉色,張大官人奇道:“這是為着何故?”
慈姑笑道:“這豆腐喚做霁霞豆腐,因着瞧着如雪霁之霞而得名。裏頭加了些荷包的花汁,因而透着些荷花顏色。”
張大官人與白衣男子皆為驚嘆,白衣男子反複打量着那豆腐:“這難為倒做出這等吃食。”豆腐被切成小小的方塊,如今在湯汁裏漸漸爛碎,張大官人嫌他矯情,自顧自送一勺豆腐進嘴裏。
這豆腐是水豆腐,一碰便碎成碎片,到了嘴邊滑滑的,嫩嫩的,溜溜直往嘴巴裏來,豆腐獨有的細膩質地裏摻雜了一絲荷花的清雅氣息,讓醇香間又多了一絲絲甜。
張大官人細細品味,越發覺得濃郁醇厚。配合素高湯的鮮美,叫這豆腐有了主色調,鮮美一下子直擊魂靈。
白衣男子也吃了一口,贊嘆:“當真雅致!”
張大官人得意地一挺胸膛:“那是,也不看是誰認識的!”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
他一向仗義、熱心。慈姑心裏莫名的惋惜,便直入主題:“張大官人卻不知,我這道菜還有個別名。”
“何名?”
慈姑笑道:“喚做滄浪。”
張大官人一愣:“滄浪?”
慈姑便細細述說于他:“古人說滄浪之水清兮便可滌璎,滄浪之水濁兮可滌足。張大官人聽說過麽?”
白衣男子眼神一閃,似是已經明白了慈姑要說什麽,将勺子放下,身子靠後,一副期待的姿态。
張大官人也隐約有覺察,他苦笑道:“康家娘子,你可是要勸我如今既然身在市井中,便要安分守己?”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聽人這般勸說自己。可是那些忠告卻都進不了自己的心,滄浪之水清濁又有何區別?自己的心裏始終不知所謂,便是滿汴京城的人都來勸又有何用:“妹子,你回去罷,我知道你一片好心,只是這話休要再提。”
“一柄寶劍囿于鬥室之中,郁郁不得志,我豈能坐視不理?”慈姑毫不退縮,一對眼睛熠熠閃亮。
“我算什麽寶劍?”張大官人苦笑,他瞧着外頭漸漸沉淪的紅日,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滋味,“樂游原上也曾有這樣的落日,我們幾個俠客縱馬執劍,如今他們是寶劍,我不過是一柄砍柴刀罷了。”
“滄浪之水清,您卻來洗腳,滄浪之水濁,您卻來滌璎,這不是亂彈琴麽?”慈姑毫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