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炙肉店
什麽?
張大官人擡起頭來, 眼中多了些許從前沒有的鄭重,如一柄出鞘寶劍鋒芒畢露,平日的溫和平順蕩然無存。
慈姑毫不畏懼回視回去:“您年少時家中富裕, 又有名師相助, 卻不好好讀書,這不是水清反而滌足麽?如今年紀老大, 又荒廢大半生,轉而去科舉, 這卻是水濁了反而要滌纓。”
白衣男子輕輕點了點頭, 張大官人聞言面色發白, 辯解道:“可家父遺願便是要我讀書科舉, 我當日曾立下誓言,豈能輕易違背?”
“哪個要您違背誓言了?”慈姑笑吟吟道, “您此時若去跟莘莘學子同去考科舉那自然是占着劣勢,可您若是去考武舉呢?”
張大官人與白衣男子眼前俱是一亮。
慈姑将手裏的湯底慢慢攪動:“豆腐清淡,若是與羊豬肉比葷腥自然是比不過, 可若是清清靜靜做一道素菜,卻又何難呢?”
張大官人也随之舀起一口豆腐送進嘴裏, 清淡的湯汁慢慢流入喉嚨, 心裏登時澄澈一片。
他這幾年的确是有些沒頭沒腦, 接手了父親的紙筆典籍鋪子, 平日裏賣書, 自己也跟着讀書, 也下場考過試, 可總是名落孫山。
慈姑這法子好,他年幼時沉迷武學,長大後又仗劍行俠, 這武學底子自然是不錯的。而武舉相對而言要求的文化造詣并不是太深,如此一來想必勝算要增大些。
何況如此一來既不委屈自己追逐夢想又能完成亡父心願,可謂是一舉兩得。
白衣男子撫掌大笑:“妙哉妙哉!在下雲在天,敢問小娘子姓甚名誰?”
“康家慈姑。外頭人都喚我康娘子。”
“這名字?好生耳熟。”白衣男子挑眉,“你近日莫不是要在永平坊租一處店鋪?”
慈姑驚訝得瞪大眼睛:“正是,只不過昨日中人說房東這店要用作炙肉得話煙熏火燎有失斯文便一口回絕……”
她說着說着聲音低了下去,忽得福至心靈:“莫非您就是那房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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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白衣男子一展扇,“我雲某雖略有些薄産,卻是個臭講究的,不喜腌臜事。沒想到是你這小娘子,既如此,看我兄弟面子……”
“不!”慈姑斷然拒絕,她固然想早日開店,卻不想借助張大官人的面子勉強行事,“您不喜炙肉,我便不勉強您。”
“好個硬氣小娘子。”雲在天撫掌大笑。
慈姑略一仰頭:“不勉強您是一回事,可這煙熏火燎有失斯文我卻難以茍同。”
“噢?這是為何?”雲在天果然起了好奇心。
慈姑便娓娓道來:“所謂俗世煙火,紅塵萬丈,人既入世,豈有不沾染之理?您既然與張大官人交好,自然也知游俠兒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将出換美酒的豪情,這等豪情萬丈又不是只在雲深不知處,也可在尋常巷陌市井酒寮。君子周而不比,說炙肉店俗不可耐,這算是周麽?”
一番話說得雲在天啞口無言,唯有呵呵大笑。
張大官人在旁幸災樂禍:“适才你瞧我笑話,如今輪到我瞧你笑話!”
雲在天笑着站起來:“好!今兒個我這店便租與你,好沾沾這俗世煙火氣。”
只不過——
他皺皺眉頭:“你這小娘子是不是得罪了什麽人?當初你要租我店面,我還未見過你面呢,便有人來與我講說你要用作炙肉店,吵吵嚷嚷髒兮兮的。”
慈姑不過眼睛一轉便知道是誰:“那人家是不是姓蔔?別號‘不做人’?”
雲在天先是一愣,而後大笑:“好個伶俐小娘子!好個不做人!”
蔔祚仁命令侄兒一一去警告、拉攏、說服那些有店鋪要出租的房東,侄兒幾乎跑斷了腿,耗盡了唾沫,才将這話帶去永平坊大大小小的房東。
蔔祚仁接到這消息高興得坐下來品茶:哼!行老位子豈是那般容易坐得的?
誰知茶壺還沒滾,剛出去的侄兒便去而複返:“叔父,不好了!那小娘子租租租租下店鋪了!”
“還能租誰的?”蔔祚仁皺皺眉頭,一臉的不高興,“是誰連我的面子都不賣了?”
侄兒結結巴巴:“是,是雲先生。”
蔔祚仁頹廢得一屁股坐在椅子裏。
雲在天雲先生,那可是永平坊頭一號的人物,據說年輕時候是洛陽一帶有名的游俠兒,行俠仗義,一身武功,擁趸無數,這樣的人,動不得啊。
朱三近來上開遠水門收了一船拇指大小的魚兒,那魚兒又小又多刺并不好賣,好友阮魚兒又在旁講價,是以朱三壓價低低的便得了,等拉進汴京城,他便沿街叫賣“賣貓食喽,貍貓吃的小魚兒!一口囫囵吞不用拿刀切!”果然不過半天便賣了,直賺了五十兩銀子,他心裏高興,便要請阮魚兒吃飯。
阮魚兒自然毫不猶豫:“去康娘子拔霞供腳店罷,聽說新進出了一種花膠雞鍋底,最是滋補。”
朱三不想去,阮魚兒老婆管得嚴不許他去外面吃,可朱三光棍漢一個天天在康娘子店裏吃,這昨兒才吃得花膠雞,今兒自然不想去,正為難之際,忽得有幾個小童塞了一份紙張給他:“客官,快正午了吃什麽?別猶豫莫踯躅,快瞧瞧《汴京美食錄》!”
嗳,這不是瞌睡了遞枕頭麽?
朱三接過那紙張,阮魚兒也湊過來看,他倆都略認得幾個字,就見紙張正上方寫着汴京美食錄五個大字,左側寫着家常做菜秘法,右側寫着汴京美食堪要。
左側那“家常做菜秘法”寫得是:炖肉加橘皮可除腥味,并能炖得迅捷,節約炭火。
右側“汴京美食堪要”寫的是:遇仙樓的脂蒸腰子汴京一絕。下面則是以篇文章,想來是稱頌這脂蒸腰子如何如何好吃的。
朱三認不得那許多字,他目光往正中一移,正中寫着幾個字卻也認得:“康娘子炙肉店開張!”,再看下面畫了一個烤爐,上面騰騰熱氣靠着肉串,胡同口畫着一條金魚。
阮魚兒早笑道:“我們去那金魚胡同!那裏有康娘子的新店。”,朱三也是點頭,康娘子開的每家店,就沒有不好吃的。
朝報的背面則是密密麻麻的字,朱三懶怠看那字,便想團成一塊扔了。
“慢着!”阮魚兒笑道,“兄弟,這字紙能不能給我?我娘子做菜正好用那上頭寫的訣竅。”
朱三大方遞給他:“啧啧啧,真是屋頭有人就跟我們這些光棍漢不一樣。”
至于許多人不識字,那卻沒關系,因着汴京城裏常有這說書先生幫市民講解朝報的。只不過以往的朝報都是官府要聞,無趣得緊,這回的朝報卻是耳目一新,說些做菜的逸聞,翻過頁還有一個小廚娘的傳奇故事。
茶館裏便坐着一幫人聽說書先生講那小廚娘是如何扮成男子模樣進了學堂讀書,又是如何遇到一位雲游至自家腳店的大廚,不打不相識而後拜為師父的。
這故事跌宕起伏,其中又穿插着許多美食,讓觀衆聽得津津有味。
還有知道根底的人在旁分說:“這不就是汪行老兒子寫的嗎?那個敗家兒子汪老三。”
“可不是?他如今也算是浪子回頭。”
“那小廚娘是不是就是他師公?”
“師公?那麽說小廚娘如今已經八十了?”
“哎呀不是的,如今連十八都不到,聽說做菜一絕,如今她開的康娘子腳店滿信陵坊聞名呢!在永平坊也新開了一家炙肉店。”
“那我要去瞧瞧,這炙肉店如何好吃!”
朱三和阮魚兒來到了炙肉店。
這炙肉店開在一個大院子裏,先是進了門,便有夥計來迎,但見牆壁被打通,裏頭擺着桌椅,能直接瞧見裏頭院子,院子裏別有洞天,屋檐下放着幾個造型別致的烤爐,院子內則是幾條板凳圍着一個烤爐設置。
夥計便解釋:“您要是想自己烤肉,便可坐在院子裏自己烤,若是懶怠烤,屋檐下我們廚子便可幫您烤制。”
朱三和阮魚兒選了自己烤。便被領到院子裏一處烤爐旁邊坐下。
掌櫃得過來點菜,朱三已經認得這是康娘子,笑着打招呼:“見過康娘子。”
康娘子一眼就認了出來:“這不是朱官人麽?當初我們拔霞供店裏您便是第一位顧客,如今新開張您又來捧場。”又揚聲喊夥計:“送一盤羊肉。”
夥計大喊:“甲字一號桌,店主送朱官人一盤羊肉!”引得周圍的客人都瞧了過來,想看看這麽有面子的是哪位客人。
這榮耀,這排面,朱三臉上特別有光彩,不由得慶幸自己當初走進了那空無一人的拔霞供店裏。他裝作習以為常地擺擺手,點點頭:“今兒都有什麽吃的?”
康娘子笑意盈盈:“有羊肉串、有豬五花大蒜、有羊脆骨、還有鹌鹑翅、有果子貍①、還有春韭菜、有紫茄。”
“那就都來五串吧。”朱三大手一揮。
“好嘞!”
借這機會朱三往周圍看看,但見來吃飯的有小夫妻,還有帶着父母來的,只不過人不是很多,加上他也只有三四桌。
他在打量這炙肉腳店,外頭也有人在悄悄打量。
那人便是蔔祚仁,他得知慈姑從雲在天手裏租到了腳店之後,心裏恨意四溢,索性就到這腳店外頭打探,看能否有什麽可乘之機。
如今被他瞧見用餐人數并不多,不由得心裏暗暗叫好:好你個康娘子,以為自己有什麽本事不成?如今快到夏日,炙肉煙熏火燎,能有什麽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