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竹荪肝膏湯
黎家。
黎莫茹和黎莫萃正跪在堂前。
黎侍郎氣得雙手直抖:“好啊, 你們居然連鎮北侯的人都敢招惹!”
“誰能想到那卑賤之人居然能攀上鎮北侯?”黎莫萃是家中幼女,自幼受寵,是以還敢回嘴。
黎侍郎越發生氣:“鎮北侯是什麽人你可知道?皇城司是什麽地方你可知道?多少官員若被皇城司盯上不死也要脫層皮, 你可知道?”
“爹爹莫氣, 鎮北侯素來待家人冷清,在朝堂上丁是丁卯是卯, 想必也不會因一個廚娘就為難我們黎家。”黎家大哥在旁幫腔。
“一個個真是讓我不放心吶!”黎侍郎氣得直跺腳,一刻都不想歇着了, “備轎, 你與我現在就去鎮北侯府請罪。夫人, 你帶着兩位女兒去尋那廚娘請罪。必要畢恭畢敬。”
“憑什麽?!”黎莫萃一想到自己要向那廚娘請罪心裏就痛心不已, 頭一昂,“我不去!”
“憑什麽?”黎侍郎氣急攻心一巴掌結結實實呼了過去, “就憑她是鎮北侯的人,如今鎮北侯沒有家眷,那女子的話份量正重。”
一向和藹的黎夫人也忍不住動了氣:“三娘, 家裏寵得你不知高低,父兄仕途就此被你葬送當如何?還随手就拿出二十兩銀子, 那可是你十個月的月錢!居然真不當回事一般揮霍!”
三百兩。
她可是毫不在意就拿出了三百兩買東珠串。黎莫萃摸着發燙發紅的臉頰, 狠狠咬住了銀牙。
清晨, 慈姑第一個來鋪子, 便見黎莫茹和黎莫萃兩人正滿臉淚痕站在鋪子前, 後頭還站着一位中年夫人。
見她過來, 那夫人忙上前福了一福:“康娘子, 小女頑劣,昨天沖撞了娘子,今日特來請罪。”
黎莫茹和黎莫萃立即跟着福禮, 異口同聲道:“請康娘子贖罪。”
慈姑搖搖頭,她壓根就沒把昨夜裏的事放在心上,被寵壞了的小娘子驕縱撒野,已經被她當衆連消帶打了回去,是以只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們回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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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一出,黎夫人越發慌亂:“是打是罵,全由娘子處置。只求娘子能消消氣。”
這卻是為何?慈姑心裏起了狐疑:黎夫人再知禮也是高門貴婦,緣何要與自己一介民女賠不是到低聲下氣的份上?再看那三人身上,密密實實一層露水,瞧着倒像是在這店鋪外立了一夜?
她心裏還未思忖完,便見一輛馬車急着奔馳過來。
馬車停在店門口,下來一位中年男子與一名年輕郎君,“爹!大哥!你們怎的來了?”黎莫萃錯愕出聲。
只見那中年男子走到慈姑跟前,再次抱拳施禮:“家中管教無方,沖撞了康娘子,現下就将兩位小娘子家法處置,定給康娘子一個交代。”
年輕郎君則在旁跟着求情:“還請康娘子在侯爺那裏美言一二。”他們昨夜就去了鎮北侯府,候了一夜,王爺都拒而不見,到清晨時才叫下人帶話:“去求康娘子饒恕便是。”是以馬不停蹄來了這裏。
原來是為着鎮北侯的面子。
慈姑失笑。那小娘子頑劣,嘴上沖撞了自己幾句,本來只是小娘子間磕絆,誰想濮九鸾竟然逼得別人來與自己道歉,她搖搖頭,說不上是什麽滋味:“無妨,小娘子間怄氣小事罷了,你們請回罷。”
黎侍郎見慈姑眉目淡淡,顯然是絲毫未将此事放在心上,這才放下心來,又将黎莫茹和黎莫萃推到慈姑跟前:“小女頂撞了您便留給您處置,要打要罵随您。”
慈姑搖搖頭:“我要這兩人無用,您還是帶走吧。”說罷便頭也不回進了店。
她處理完店中的事情後思來想去猶覺不妥,便徑直到了大理寺。
徐林見慈姑過來,早将她帶到了濮九鸾暫時查案用的書房裏:“侯爺,康娘子來了。”
濮九鸾見着慈姑喜出望外,他沒想到慈姑這麽快便來尋自己,唇角帶了些連自己都未曾覺察的笑意:“黎家人去向你道歉了麽?”
慈姑點點頭,又搖搖頭:“這家人前倨後恭,先是仗勢欺人,發現對方惹不起後又連士大夫的節氣風骨都不要來向我求饒,你……你公務上的事我不懂,可這樣的人還是……少沾惹為妙。”
濮九鸾沒應話。
他瞧着慈姑鼻尖上沁出的細密汗珠,顯然是清晨覺得不妥便放下諸事來尋自己。
從炙肉腳店到大理寺并不近,她穿越了大半個汴京城,就只為提醒自己一聲麽?
“如今你位高權重自然不怕他,可這樣的小人,最是沾惹不得,哪天你落魄了他往往也是踩得最兇那個……”慈姑見他不做聲,以為濮九鸾不屑于自己的進言,忙補充道,“你可莫托大,須知小鬼難纏,踩高捧低趨炎附勢之徒自當遠離。”
她滿臉擔心,眉宇間化不去的憂心忡忡。
濮九鸾心裏像是潺潺流過一斛清泉,他手裏握着皇城司,又有“小白起”的稱號,別人都當他兇神惡煞,當他堅不可摧。外頭提及他或說:“鎮北侯那人銅豌豆一粒,詭詐多變,誰個能從他手裏讨了便宜去?”或是恨得牙根癢癢,或是觊觎或是趨附巴結。
人人都把他當人精。
卻有個傻乎乎的小娘子氣喘籲籲跑來提醒他:這一步應當如何走,那一步又應當如何規避可能的危險。諄諄告誡生怕他行差踏錯。
濮九鸾今日身着官服,曲領大袖的紫色公服,腰間佩着象征天子近臣的金色魚袋,下裾處橫襕明顯,越發襯得他身形修長,腰間的淺色束帶,勒得他肩寬體闊猿臂蜂腰,頭發盡數梳攏掩在黑紗平角幞頭內,非但不顯老氣,反而顯得他眉骨高聳,英挺十足。此時他不說話,含笑定定瞧着她。
慈姑說着說着忽得醒悟過來:“啊,是我庸人自擾,怎來對你的事情指手畫腳……”堂堂朝中大員,天子近臣,哪裏需要她這個廚娘的指點?心虛使得她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不,我甚欣然。”
濮九鸾就那麽站着,含笑盯着她,眼睛似是秋夜星空裏最亮的星子,熠熠生輝,堅定而又溫柔。
五月的薔薇甜香一陣陣,随風從開着的窗棂內吹過來,慈姑沒來由得慌亂起來,她伸出手去不知該理頭發還是摸耳朵,嘴裏也亂了章法,不知道胡亂嗫喏些什麽。
濮九鸾伸出手去,将一绺被風吹起的發絲绾回慈姑耳後,借機湊近她耳邊,沉聲問:“你為何這麽急着來提醒我?”
他氣息撒在慈姑耳邊,癢癢的,俯首之間聲音低沉,像是輕輕劃過琴弦,慈姑耳朵都紅了,忙擡起頭來佯裝鎮定,瞪了濮九鸾一眼:“誰着急?我是正好來大理寺瞧瞧午膳備得如何!”
濮九鸾笑着不說話,只拿手指她身上。
慈姑低頭一看,她身上還系着做飯用的圍裙。
這才想起适才匆匆忙忙,居然直接穿着圍裙就從腳店來了大理寺,也不知道路上有沒有旁人瞧見,她嗚咽一聲,懊惱地雙手捂臉。
濮九鸾慌了手腳,他本想逗弄慈姑一番,卻不想叫她難堪,他讷讷問慈姑:“我幫你解開?”
“你敢?!”慈姑瞪了他一眼。
濮九鸾忙指着後頭:“屏風後頭是換衣之處。”
慈姑便走到屏風後,三扇屏風靠牆,想來這是供濮九鸾日常整理衣物的地方,她将圍裙從身後解了下來,又拂了拂裙角,瞧着沒有褶皺不平之處,才照了照銅鏡,松了一口氣。放松下來不經意一瞥,卻見牆邊一張軟塌,一件長袖罩袍松松散散搭在榻上,原來這裏還是濮九鸾短暫休憩之地,慈姑的臉刷一下紅透,鼻尖似乎還萦繞着似有似無的男子氣息。
濮九鸾見慈姑走到屏風背後,影影綽綽見她擡起胳膊從脖頸後解開系帶,他忽得耳尖一紅,轉過身去。
偏偏轉過身去那窸窸窣窣的聲響越發敞亮,濮九鸾又想到那是自己偶爾也會在那裏更衣,一時心猿意馬起來,他心裏似有一只螞蟻在爬,癢癢的,神色越發不自在起來。
等慈姑磨磨蹭蹭從屏風背後走出來時,兩人俱是面紅耳赤,一個想不起适才還要逗弄小娘子的心,一個将适才穿着圍裙來提醒的懊惱抛之腦後。空氣裏彌散着尴尬的氣息,慈姑嘟哝一句:“我只是忘記解圍裙,又不是什麽大事。!”
“當真?”濮九鸾回過神來,走近一步問慈姑,“連圍裙都顧不得解下來便急着來與我報信,莫不是惦記我?”他說到後面聲音低了下去,漸漸悄無聲息。
兩人距離極近,清晰到慈姑能眼睜睜看見他身上燈籠狀的天下樂暈錦紋路,她不敢多看,只低頭看他黑色的革履,卻偏偏聞得見他身上澄澈的男子氣息,直叫慈姑腦殼發暈。
見小娘子被自己兩句言語逗弄得面紅耳赤,活像五月裏剛上市的水蜜桃,粉嘟嘟,甜滋滋,水汪汪,濮九鸾心情大好,他見好就收,咳嗽一聲:“可要回去?我送你回去。”
男子的氣息直如拂面桃花風,無處不在,慈姑搖搖頭:“既來了,我便做頓午膳再走。”說罷逃也似地從屋裏出去。
堂廚如今掌廚的是文秀,他話不多,見慈姑進來也不過問了聲師父好,倒是小丁多嘴些,問:“如今夏日風大,花粉吹得到處都是,師父要防備着桃花藓才好。”
慈姑後知後覺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直燙手,她垂下首去含糊應了聲。
适才在書房見濮九鸾案頭堆放不少卷宗,想來這些天他應當是勞心勞力,便籌備着做個竹荪肝膏湯,正好可以安神補肝。
她取來豬肝煮熟後,再用小石杵搗爛碾落成泥,而後将豬肝泥用紗布包裹,反複過濾,直到肝汁滴落彙集入盆,而後用紗布包裹蔥姜浸泡片刻去除腥味,
随後将紗布棄之不用,再加入蛋清,白胡椒粉、槐花汁液攪拌均勻上鍋小火蒸制,直至凝固為止。
趁這當口慈姑将高湯中加入桂圓幹、紅參,再用雞肉茸和豬肉茸濾去雜質,而後加入竹荪同煮,最後将蒸好的肝膏倒入竹荪湯內。
徐林來端菜時,見是個湯,裏頭的配菜除了竹荪便是不知是何物的膏狀,再看湯色清淡,似乎既不是雞湯也不是鴨湯,心裏便有些替自家王爺不值:“王爺還帶着刀傷哩,也不知能吃這湯不能?”
“刀傷?”慈姑吃了一驚。昨日濮九鸾吃了不少發物,又答應改日與她一同騎馬,何來的刀傷一說?
徐林見她不知,神情才舒緩了些:“前天有人行刺,王爺胳膊誤中一刀,如今還沒好。”
原來這個人為了自己,連刀傷都不顧了麽?慈姑心裏驟然一動,不知為何如一股暖流湧上。她垂眉斂目:“無妨,這湯是高湯,裏頭竹荪與豬肝皆是大補,侯爺吃了無礙。”
濮九鸾見湯端了上來,慈姑卻不見蹤影,猜測她是适才惱了,再想起這飯菜是她特意炖煮,心裏一暖,拿起調羹喝了起來。
湯汁入口淡淡清香,極為清淡,裏頭的竹荪爽口,膏狀物吃上去滋味似乎是豬肝,卻不知道慈姑用了何種法子炮制,那肝膏醇嫩,入口即化,更難得是口感細膩,絲毫吃不到豬肝裏的任何莖絡,叫人驚嘆不已。
他不過片刻功夫便将這道湯喝得精光。疾風要去幫他再盛,卻被他阻攔:“我自己去便是。”
過了這麽久,她惱意應當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