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露漿山子羊蒸、花折鵝糕、南……

窗棂外一只黃雀百無聊賴在梅樹上跳來跳去, 一陣風吹過,檐下風馬叮當作響。

“瞞不過官家。”濮九鸾承認,晴朗俊秀如五月晴空的面容罕見透出了一絲羞赧, “臣确實抱有私心, 只不過當年左冰審理該案子多有冤屈,能得昭雪也可拉攏士林之心。”

官家驟然放下心來, 身形松快了許多:“難得你有所求,自然要允了。”濮九鸾雖然得了高官厚祿, 可是神情總是淡淡, 似乎總覺人間毫無眷戀, 有這樣一位臣子官家卻總懸着一顆心, 如今看他有些忐忑地與自己讨要恩典,官家頗有些放心:人啊, 還是要有所求才好。

他想想,一不做二不休:“黃瑾為當年的士林領袖,白白蒙受冤屈, 家破人亡。不若并此案賞下恩典,為他骸骨安葬, 朝廷頒賜谥號文岫, 至于還活着的人嘛, 便封個鄉君, 每年領祿米二十斛①, 金鸾羅兩幅。”

“官家聖明!”濮九鸾拜謝。

官家笑起來:“只不過旨意暫且等等, 等再過兩年後再說。大哥才走幾年, 總不好立刻就推翻他所做。這些案子你便慢慢平反就是。”

“官家說的是,臣謹記。”官家說的大哥指的是秦王,當初秦王倒臺, 不少他的派系紛紛投奔了當初羽翼未豐的官家,可以說官家能最終得這江山也少不了秦王一系的勢力。如今官家站穩了腳跟,正在逐步拔除秦王的舊系,可如今剛倒了個左冰,正是要安撫秦王一系之時,自然不會大張旗鼓将這許多案子都扯出來。

濮九鸾心裏清楚,只不過如今有了官家表态,今後他自然心裏有數。

他又與官家聊了些朝堂之事,一一應對有條不紊,官家忽得問他:“九鸾,你我結識多久了?”

濮九鸾神色未變:“十五年了。”

“轉眼就十五年了。”官家頗有感慨,“如今朕也有了白發,你也不似從前那般桀骜。”

官家第一次見濮九鸾時,他不過十幾歲年紀,滿臉黑灰,從營地裏一骨碌鑽出來,一對眼睛如鷹隼般灼人。

官家當時還是晉王,在年不拉屎的北疆守着自己的封地,一年也未必能有多少産出,他聽說營地裏來了國公府的少爺,他本來不屑,想着不過是個纨绔子弟罷了。何況本朝重文輕武,進了軍營得功績,只怕也不是什麽高瞻遠矚的人家。

可後來聽說年紀不過十幾歲,便起了好奇心:權貴人家安插個兒子進軍營裏鍍一層金古已有之,可能将十幾歲的兒子送進來,不是做爹的有魄力便是做爹的太狠心。便想去瞧瞧是個什麽人。

就是那對鷹隼樣的眼睛引起了他的注意。

濮九鸾當時身上不見綢緞,與軍營裏旁人一般着青布直裰,身上綴滿補丁,顯然是旁人不要的衣裳,他的臉被北疆的烈陽灼燒變紅,手背上爬滿凍傷,若不是那對眼睛,幾乎與任何一個兵丁并無任何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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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王愣了神。他對那眼神太熟悉,那眼睛裏充滿莫名的自信和自傲,即使落于泥沼之中仍堅信自己有一天能翺翔九天,即使受盡風寒仍有風骨铮铮,即便被命運千錘百煉仍舊不會放棄,用盡最後一絲力氣也要逐日,擁有這樣一對眼睛的人,壓根兒不會久居人下。

晉王卻沒有動手擡舉濮九鸾,他轉身而去。

他還要等等。

等他自己脫穎而出。

果然被他賭對了,濮九鸾一路升得飛快:不過三年間便已經成了百夫長。晉王便知道自己可以出手了。

濮九鸾當初很平靜便接受了晉王的提議,晉王問他有什麽心願,濮九鸾咬咬嘴唇:“要為我娘掙一個诰命。”

國公夫人是一品诰命不假,可濮九鸾的親娘是國公爺第三個妻子,繼室進了門要給前頭的原配執妾室禮。

晉王自己便處于全天下最大的嫡庶傾軋家庭,自然能理解濮九鸾的心理。

他給濮九鸾賜了爵位,給他娘追封了诰命,而濮九鸾果然成了他手裏最快的刀,助他奪下天下,助他坐穩王位。

濮九鸾眼神微動:“臣當初被遺棄北疆,若不是官家救臣,臣只怕已經成了無定河邊白骨。”

官家豪爽大笑,又命官員賞賜下許多,這才讓濮九鸾回去。

後宮裏,官家身邊的小黃門豔羨不已:“鎮北侯當真是聖眷隆厚,不過是他瞧中的女子,官家就能看他面子上封個鄉君。”

他幹爹,身邊最得用的李內侍搖搖頭:“鎮北侯這等身份自然是要娶高門女子的,到時候正妻入門,妾室又是官家親封的鄉君又是鎮北侯心愛之人,這家裏只怕還有的亂呢!”

小黃門恍然大悟。

濮九鸾從大內出來時神色仍舊平靜,叫人瞧不出任何端倪。他舉目瞧一眼頭頂六月蒼穹,天空藍得高遠幽深,宮闱內的明黃琉璃瓦在陽光照射下一閃一閃,直晃得人眼睛生疼。

他回到府裏,剛下馬,疾風就歡天喜地迎上來:“侯爺,今兒有好吃的。”

“噢?什麽?”濮九鸾一愣。

徐林近來看疾風很不順眼:“別亂打岔,沒見侯爺正想事呢嘛!”

疾風漲了俸祿心情大好,自不跟徐林計較,絮絮叨叨跟侯爺念叨:“今兒早晨康娘子便做了花折鵝糕,啧啧啧那香味,我在外頭都聞得,口水就滴答滴答出來了,恨不得趕緊吃上,可惜呀,康娘子說要等侯爺來,我們便也不好意思動手,只盼着您來……”

他喋喋不休,濮九鸾已經走到了西花廳。

慈姑正在那裏候着,見他過來笑着便迎過來:“正說着要開飯你便回來了。”

她笑容恰似五月薔薇一架,風吹過便簌簌在風裏飄香,叫濮九鸾無端想起兒時在院子裏看見晝和序永,蜻蜓低飛,歲月一派寧靜。看到她笑得燦爛,濮九鸾心裏的陰霾也盡數散去,他跟着笑了起來:“好啊我去淨手。”

待他再回到桌前慈姑便指給他看:“這些天在你家書房裏學了不少古籍裏的菜式,便試着做了些,你瞧瞧可還好?”

桌上擺着大大小小許多盤碟,濮九鸾看正中擺着一盤羊肉,便先夾那羊肉嘗嘗。

“這是一道露漿山子羊蒸,前朝古籍裏記載過,卻沒有做法,我是自己想的炮制法子。”挑選上好的山羊子羊,清洗後用孜然胡椒等腌制,而後洗去調料,上鍋清蒸,鍋裏卻不是沸水,而是春上釀好的桃花露。待到出鍋後切片擺盤即可。

子羊本就嫩,經過桃花露蒸煮後的子羊更是鮮嫩,放入嘴中便覺綿軟細嫩,羊肉被慈姑切成了薄片,幾乎稱得上是入口即化。其中每一絲羊肉纖維都滲透了桃花露的香氣,毫無膻味,滿口留香。

子羊旁邊一個盤子裏鴨掌一塊塊擺放成折扇狀,鴨蹼相連,瞧着倒還真像扇骨,正中間還有一朵紅櫻桃充作扇把,上面滴幾滴黃色的芥末汁,倒像是有人在扇面上畫了一副潑墨山水一樣,濮九鸾覺得這道菜意趣盎然,他夾起一筷子嘗嘗。

肥厚的鴨掌咬下去軟硬适中,再咬下去卻發現裏頭毫無任何骨頭,卻原來慈姑不知用了什麽法子将裏頭的骨頭盡數剔除幹淨。這樣一口咬下去全是厚實的掌肉,着實叫人滿足。

上頭的芥末也不多餘,不小心吃一口,滿口生辣,直刺激得人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可是搭配肥厚富有韌勁的鴨掌,叫人欲罷不能。

“這是前朝難得的菜肴,據說當時有位貴人愛吃這道菜,每日廚房裏要為他斬殺許多只鴨子,是以我今兒個也斬殺了不少鴨子。”慈姑有些不好意思。

“無妨。”

再是一道花折鵝糕,這道糕點做成梅花形狀,瞧着便覺玲珑小巧。用筷子夾起一塊,酥軟的外皮立即在筷子的壓力下簌簌掉落糕屑,放進嘴裏裏頭的糕餅登時化作綿軟的雲朵,在舌尖漂浮,只能聞見隐約的鵝香,卻不見絲毫鵝影,原來這道點心用了鵝油,慈姑煉制鵝油時選用了紅蔥頭與白芍,非但除去了可能的膻味,更叫鵝油多了些香草氣息,芳香撲鼻。

這雪白的鵝油進了點心,油脂的加入使得點心起酥容易,變得香酥蓬松,吃起來滿口香濃。

南炒鳝,這卻用的是南邊的做法,菜中多加糖,鳝魚清理成絲,鍋內先放蔥姜蒜熬出油香,而後加入冰糖小火炒糖色,瞧着鍋裏漸漸咕嘟咕嘟冒起褐黃色的糖漿,便将鳝絲放入鍋中,大火爆炒,加入醬油,最後沿着鍋壁倒入白酒。

濮九鸾剛要吃,慈姑卻叫他“且等等。”而後去隔間砂鍋上端起一砂鍋熱油,“刺啦”潑在了鳝糊上。

香氣被激蕩得滿廳飄搖,濮九鸾夾起一筷子鳝糊,此時鳝絲瞧上去通透富有油光,差點從筷子間溜下去,送進嘴裏便覺質地軟糯,舌尖觸及到的是糖漿的甜與醬香的濃郁,又肥又軟的鳝絲在唇舌間充盈,滿口濃香,潤而不膩。

這濃油赤醬的鳝絲搭配上米飯才是絕配,濮九鸾将鳝絲放在碗裏裹一小團兒米飯送進嘴裏,果然濃稠的醬汁與潔白如玉的米飯混合一起,鹹香十足,甜而不膩,當真是十分下飯。

最後一道菜是槐葉冷淘。初夏嫩綠的槐葉被采摘下來最細最嫩的部位,祛除雜質枯葉而後清洗搗碎,将槐葉汁液活面,做成面條。下鍋煮熟後再放入井水中浸泡,最後用油鹽攪拌。

“這冷淘不夠涼。”慈姑在旁解釋道,“我見外頭正大,覺得你騎馬而來後一身熱汗,貿然吃入冰水泡過的冷淘只怕會涼了脾胃,便只拜托疾風幫我入井中浸泡,如今這法子吃着正好。”

有許久未得人這般知冷知熱了呢?濮九鸾這許多年習慣了風餐露宿,最渴的時候将雪團成球送進嘴裏,最餓的時候啃過粗粝的窩頭,早已經習慣,飲食于他不過是每日必須。可不知為何,在這一刻,他忽然于剎那明白了為何那些塞北的刀客,有了錢後念叨的不是玉珍樓的珍馐,而是老婆孩子熱炕頭。原來有個人在塵世裏惦記自己,是這般感受。

“多謝。”

慈姑一愣,旋即笑眯眯道:“是我當多謝你。”

青翠的槐葉冷淘色澤清淡,被井水湃過後清涼爽口,加入油鹽、豆芽、茱萸辣油,最後用熱油潑過,夏日裏吃完最是清爽。

兩人用完膳後,慈姑還惦記回竈房。今日為了做芥末鴨掌宰殺了幾只鴨子,她便将鴨脖、鴨翅、鴨胗盡數鹵了起來,此時正好浸泡入味,用筷子夾入食盒,慈姑便拜托疾風:“還煩請您幫我送給家裏人。”

自打慈姑幫他漲了俸祿後疾風見慈姑便一臉笑,可卻不樂意走這一趟:“康娘子,您那些家人,可當真……我勸您還是多照顧好自己,少記挂着她們才好。”

慈姑:?

再多說卻也不好說,疾風只好不情不願走了這一趟。

岚娘打開食盒,瞧見鹵香十足的鴨脖,心情大好:“這回可算記得給我吃鴨脖了!”

疾風在旁敲打她:“這康娘子多惦記着您吶!都是家裏人,您也當多記挂着她。”

岚娘想了一想:“您幫我捎句話。”

“哎!”疾風高興起來,想着這家人可算開竅了。

“家裏萬事都好,叫她在侯府放寬心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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