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宮門歌聲 【01】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原來鄰家年少,宮門遠如近,隔牆盼笑眸。
望不盡,幾時休?縱被無情棄,兩分離,半生幽恨,一世癡愁。
——公子蒙玉之篡改豔詞
殘唐大和年間,雖是初冬時節,大雪卻已紛紛揚揚下了數日,長安城內處處銀裝皚皚,冷寂蕭條。辰正時分,東城崔家老宅內便又響起一陣吟哦誦詩之聲,只聽那少年嗓音裏尚帶着幾分稚氣,不過音韻卻溫雅有秩,起起伏伏,時緩時急,直讓人聽着如沐清泉,心裏一片寧靜。
崔家本也是書香門第,祖上聲名顯赫,如今這老宅乃為上世所遺相府,只因家境凋落,至這一代到底只淪為落日殘陽般的空架子,然而城中百姓卻仍以舊時相稱,說起崔家便皆呼“相府”二字代指。人都道崔家一脈單傳,府中只有一位少年公子名喚蒙玉的,所以每逢清晨聽到誦詩之聲,未免便要品頭論足一番。
前人李太白有詩曰:“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自文宗皇帝即位後,國運愈發衰敗,近年回鹘屢犯邊境,大唐雖已為半壁江山,卻亦是岌岌可危,然而崔家這位蒙玉公子滿心想着的,完全與那仕途經濟、保家衛國毫無半分相幹,小小少年每日吟誦卻極盡悲秋傷春、淫|詞豔曲之作。于是衆人只将此引為笑談,茶餘飯後聊以消遣,不過爾爾。
如今正值大雪迷飛,長安便如千家房舍灑披銀光,萬數枝頭雪若瓊花。崔家相府內的衆婆子、丫鬟待忙亂了一早上終于将各院落的積雪打掃幹淨,瑛夫人便吩咐衆人散去用早飯,然後徑自回至暖閣。
進到閣裏,見着夫君崔世淵正迎窗坐着品茶,瑛夫人吟吟一笑,早禁不住湊上來,只向他笑說:“你猜怎麽着,今兒咱們玉兒倒是乖巧,這般時候了,竟沒聽見他吟啊哦的胡亂背詩,可見到底又大了一歲,合該懂事了,不再鬧那荒唐事,讓人家笑話了。”
崔世淵聽了,卻板着臉沉吟,待呷了口茶方說:“這孽子自小心性頑固,你道他當真就此改了那毛病麽?哼,簡直婦孺之見。”正說着,卻見簾子一動,跟着蒙玉的大丫鬟采籬走了進來,采籬常日只在東圃閣侍候蒙玉起居,辰時即過方來向主人回話。瑛夫人未免頓住,轉頭問她說:“你來的正好,适才公郎與我争辯,我心裏只是不服,我問你玉兒這會兒在做什麽呢?”
采籬一臉憂色,躬身回道:“回主母,公子今兒倒是沒再鬧那笑話。”
瑛夫人聽她這麽說,便笑着瞅了眼崔世淵,不覺有點得意。采籬頓了頓,卻又禀道:“主母不知,公子今兒雖然安分,只是更讓人瞧着擔憂。”瑛夫人、崔世淵皆不由一震,直拿眼盯着她,采籬跟着道:“此事說來話長。”便将緣由細細禀明,說:“公子也是最近一兩年方有的這個毛病,那是春時,有一日公子在後花園的滴翠軒溫書,見池水邊柳色新新,春意盎然,便起了興致,不覺間脫口吟唱道:‘楊柳青青江水平’,誰知那院牆外忽地有位女子随聲附和,只對答道:‘聞郎江上唱歌聲’,公子自是驚駭不已。次日又是辰正時分,公子去到滴翠軒,将窗子打開,便仍舊沖着那院牆外迎風吟哦,果不其然,那女子的聲音旋即應聲出現,公子本就有些貪玩,遇見這等奇事,自然不會輕易放過,當下便與那女子一來一去隔牆對起詩來。如此日日不倦,也愈發毫不避諱,待後來我發覺時,已弄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了。”
崔世淵本以為兒子不過年幼,只拿背詩吟哦玩耍,卻斷沒想到原來還有這般因由,登時臉色一沉,直氣得渾身發顫,喝着采籬問:“你既是知道,為何不早來回?這孽障把我崔家的老臉都丢盡了,混賬東西!”一掌拍在案幾上,那上面的茶碗豁朗一聲,直跌落在地。
采籬心中吃驚,兩腿一軟跪了下去,道:“主公息怒,原是我疏忽大意,想着公子不過一時興致,好歹将他勸住,不再如此罷了。誰知公子橫豎不聽我的勸,這才耽擱至今。”
瑛夫人盡管心中驚駭,卻一心護衛兒子,見崔世淵發怒,只怕便要動家法,于是忙勸說道:“公郎莫急,此事恐怕另有原委,眼下還是先察清楚要緊啊。”崔世淵愈發生氣,冷笑着喝道:“何須察什麽,定是這孽子心懷鬼胎,不安分守已,他才十四歲竟然膽敢瞞着我動這等心思,日後那還得了,夫人休要再替他遮掩。”轉頭瞅一眼地下的采籬:“去把這個孽子給我叫來,讓他去祠堂面壁思過,當着列祖列宗,今兒索性一棒将他打死,就當我崔家沒養他這兒子。”
采籬不敢違拗,戰戰兢兢便從房中退出來,卻是滿頰簇紅,早驚出一身冷汗。只見瑛夫人也跟着出來了,采籬心中焦灼,當下便頓住,且聽她斟酌。瑛夫人又是搖頭又是嘆氣,一面匆忙趕往蒙玉的小院東圃閣,一面吩咐采籬說:“公郎正在氣頭上,連我也沒法子了,你速去馬廄讓家丁備馬,只在府門外候着,待我尋了玉兒,随後便來。”采籬見說方倉惶而去。
那東圃閣本是緊鄰瑛夫人所居繁花院,待行過柳風亭,瑛夫人來至蒙*前,卻見蒙玉正自由後花園回來。四下屋檐皓雪瑩亮,蒙玉穿着一身白衫冬衣,雖為少年,卻也眉宇俊朗,英氣十足。見他只是無精打采,滿腹憂郁的樣子,瑛夫人顧不得相問,當下便喚住他,道:“小祖宗,你倒跟個沒事人似的,你爹爹正要拿住你,要把你打死呢。”
蒙玉見說方臉色一震,只不知何故,上前抱住瑛夫人,喚聲“娘親”,說:“孩兒不知做錯何事觸怒爹爹,娘親救我!”瑛夫人拉着他便往外走,一面向他道:“你膽子也忒大了,別說你爹爹動怒,連我都直恨得你牙癢癢。”幾句話将原由言明,蒙玉一只手被母親牢牢攥着,腳下卻磕磕絆絆,幾欲摔倒,見母親這般驚慌,這才方知事态嚴重,一面随她走着,一面問:“娘親要拉着孩兒去何處?孩兒要留在府中,哪兒也不去。”
瑛夫人不由說:“你自己闖下的禍,如今可由不得你了。這幾*先去樊川別院躲一躲,讓餘伯照顧你,待過些時你爹爹氣消了,你再回來。”城外落雁山腳下崔家還有另一座庭院,乃是祖上留下來的池園別墅,隐匿山間,僻靜幽絕,現只由家生老奴餘伯獨自在那看守。
到了府門外,卻見那牽馬的家丁正是自幼随侍蒙玉的童墨,瑛夫人将蒙玉交給他,未免又叮囑幾句,道:“此時城外必定大雪封山,小心護送玉兒,斷不可大意。”童墨領命,旋即扶着蒙玉上馬,方匆忙離開。
崔世淵待發覺時,蒙玉已經不在府裏了,見夫人如此溺愛兒子,又想着夫妻兩人年過半百只這一個孽子,當下唯有無可奈何,只得暫且作罷。因着當年朝中一場黨派之争,崔世淵慘遭連累,被罷官免職,至今無可作為,相府家業日漸衰弱,本來指望蒙玉埋頭苦讀,以待他日考取功名,重振家聲,不想他竟是如此頑劣,浪蕩随性,只覺自己是教導無方,愧對先祖,便徑自到祠堂忏悔去了。
下半日瑛夫人方得空将籬叫到跟前,細細問她原由,采躬身侍立一旁,雖知主母素來待自己寬厚,心下卻不敢大意,說道:“不瞞主母,今日公子在滴翠軒沒再吟詩,卻魂不守舍,原是因早先與公子對詩之人,并未按時赴約。”瑛夫人沉聲道:“她不來則罷,若再敢來我定要讓她好看。”又道:“想必那女子也是個不知檢點的狐媚子,你可打探清楚了?她到底何人家的女兒?”
采籬早知那女子底細,卻蹙了蹙眉,只憂心道:“說來此人當真是個厲害角色。我因顧忌她的身份所以才沒及時向您禀明。主母也知道,咱們相府的花園緊鄰皇宮,與那宮門不過一牆之隔,平常百姓哪裏敢在那牆外逗留,何況那女子每日乘着鳳鸾香車,肆無忌憚,毫不避諱,可想而知......”瑛夫人聽到此,大為驚駭,只道:“莫非這女子乃宮中皇嗣?”采籬提一口氣,跟着回說:“我雖未見過那女子真實面目,但今日早起我讓童墨出去打聽,果然見說宮中正是大亂,原來回鹘起兵犯境,朝廷連連敗退,聖上大怒,正召集衆臣聚在宣政殿內商議對策,那女子偏偏今日未曾前來赴約,想來必是因此之故。”
瑛夫人又驚又怕,直唬得臉無血色,顫聲說:“那......那玉兒可知道那女子的真實身份?”
采籬沉吟了下,方道:“公子想必是知道的,我只在公子夜裏夢呓時,恍惚聽他口中吐露什麽三公主,我去問公子,公子卻百般遮掩。”瑛夫人見說,不由嗐聲,只道:“我這是造了什麽孽,生下這麽個膽大包天的小孽障,倘或被人聽了去,告他個與公主私通,豈不帶累相府滿門遭難......”旋即握住采籬的手,吩咐說:“我只把你當個貼心的人,讓你照顧玉兒,此事非同小可,你定要代我牢牢看着他,莫讓他再胡鬧,如此咱們相府方可安寧啊。”采籬自知責任重大,唯有連連應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