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宮門歌聲 【02】
回鹘兵強馬壯,犯境之戰歷經數月,到了次年愈發勢如破竹,眼見戰事告急,文宗皇帝一心想提拔西城趙大将軍,欲委以重任。趙大将軍早年間便因戰功顯赫,反遭朝中佞臣排擠,被貶沙洲數十載,始終未得翻身,如今樞密院又由那宦官頭子仇士良操控,結黨營私,擾亂朝綱,見聖上有意将他召回,惟恐危及自己地位,于是撺掇衆臣子,聯名上奏聖上,只污蔑趙将軍暗自招兵買馬,企圖謀逆。
文宗皇帝雖明知趙将軍冤枉,苦于大權被那仇士良分割,皇位不保,當下唯有應允,暫撂下不提。然朝中奸佞當道卻只無良将應戰,那回鹘數日便一舉攻破玉門關,長驅直入,攻城掠地,勢不可擋。叛軍所到之處皆致流民失所,烽煙滾滾,血肉模糊,長安京都已如墜雲端,岌岌可危,各地節度使卻又擁兵自重,隔山觀虎,只是不派兵援助。
犯境之戰直打了大半年,這年秋日,回鹘大軍兵臨城下,朝廷到底支撐不住,那仇士良便與自己黨羽密謀,只上奏稱讓文宗皇帝罷手議和。回鹘自太宗皇帝時臣服于大唐,一則礙于當時其國運昌盛,便似蝼蟻擋大象,自是不敢造次,二則素來便有大唐公主遠嫁,只以兩國聯姻安撫,商客往來,各取所需。
文宗皇帝深知大勢已去,見仇士良議奏,斟酌數日,當下唯有忍痛割愛,只令宣诏曰:“自安史叛亂,宮中皇嗣凋零,朕唯有一小妹,容姿絕代,蕙質蘭心......今賜號‘寧國公主’,着她遠嫁和番......”
公主遠嫁致使回鹘退兵,長安城內得保安寧,衆百姓這才松了口氣,無不稱贊公主大義。
彈指光陰似水,冬去春來,轉眼便又是秋日,因着文宗皇帝今年開設恩科,崔世淵見蒙玉這一兩年好似收心了不少,自回鹘撤兵那日,他便再也未去後花園的滴翠軒隔牆吟詩頌歌,只道他浪子回頭,心中好不歡喜。這天與瑛夫人商議了,方沉吟着說道:“我一心重振家業,誰知果然聖上垂憐,今年開設恩科,看來此乃好兆頭啊,聽聞那南城慈光寺香火鼎盛,素來靈驗,如今眼見玉兒秋考在即,夫人何不前去蔔上一卦,也可早知吉兇,及早籌謀不是。”
瑛夫人早有此意,只道:“待明日便讓采籬那丫頭随我一同前去便是。”
南城曲江池唯以慈光寺乃百年古剎,自是香客出入繁雜,絡繹不絕。次日瑛夫人求了簽來,滿臉笑意盈盈,忙回至房中交與崔世淵,說道:“公郎只說好兆頭,倒果真是好兆頭呢。”崔世淵見說便也微微一喜,待接過那簽,擡眼一瞧,只見那簽牌烏暗陳舊,氤氲迷糊,卻不明上下,只一首聯詩尚可辨認,上寫着:“春柳迎新客,花燭照魁首。”
崔世淵不由心中一沉,咦聲道:“眼下正值秋時,怎地這上面卻只說春柳,春已過,方為秋,莫非所指‘錯過’二字?這到底何意?”瑛夫人只道:“公郎多慮了。這分明便是上上簽哪,你瞧着這花燭、魁首,一應玉兒親事,二應玉兒今朝金榜題名,此乃雙喜臨門,再也錯不了的。”崔世淵拿着那簽牌,雖聽夫人如此說,心中卻七上八下,只是久久怔忡不定。
這日秋高氣爽,日頭剛剛出來,天空整個極深的翠藍色,庭院內卻細風微涼,只是寂靜無聲。小丫頭石蘭因醒得完了,便胡亂端着盆溫水急急地來至蒙玉卧房,服侍他起床洗漱,那銅盆锃亮如鏡,直映着她的臉頰白如皚雪。便有老婆子正躬身出去,登時與她撞個滿懷,石蘭哎喲一聲,半盆水已然濺到地上。
老婆子喝道:“作什麽毛手毛腳的,死丫頭,橫豎一天到晚你總是睡不醒。”
石蘭撇嘴冷笑:“這屋子裏頭也不知誰最愛睡懶覺,倒反來說我。”那老婆子正待回嘴,卻擡眼見蒙玉走出床帳來,這才把話梢一收轉頭出去了。蒙玉見婆子走了,方問石蘭說:“可是她又在欺負你?”石蘭微微一酸,回道:“何止是她呀,這屋子裏除了采籬姐姐,哪個都想踩我一腳。”
石蘭将溫水放到床頭案幾上,蒙玉便躬下身去胡亂揩了把臉,這才又沉吟着道:“我瞧着你這性子,自也是眼裏容不下人的,也罷,待明兒我去求母親,将你調去繁花院,這東圃閣婆子們都不怕我,我也無法護着你,不知你意下如何?”石蘭嘻嘻笑了笑,說:“多謝公子,只是主母雖然寬厚,我在這裏待慣了,去別處反倒更不自在呢。”
說話便去拿了那件白紗籠煙袍來,蒙玉卻已洗漱完了,照例由她幫着裏裏外外穿戴整齊。石蘭見他自是要去書閣溫書的,想了想,卻悄聲道:“公子既向着我,石蘭便鬥膽跟公子透個口風,公子聽了一定歡喜。”蒙玉眉毛微動只問何事,石蘭便又附耳低聲說:“今兒三公主回朝,聽說聖上派禦林軍并儀仗隊只以國禮迎接呢,公子何不溜出府,去瞧瞧熱鬧。”
蒙玉心中一顫,思潮起伏,目光只是閃爍不已:“公主遠嫁回鹘和番,為何這時候突然回來?”
石蘭略一沉吟,方扼腕道:“好像是見說回鹘可汗新近病殁了......”蒙玉心裏一團嗡亂,久已得知那回鹘可汗年近花甲,見她如是說,只覺得腹內一陣翻滾,心酸不已,迸了會兒,忽地恨聲道:“聖上昏庸只想着偏安一隅,倒害得公主遭此劫難,簡直可恨之極!”
他冷不防這麽一說,直唬得石蘭變了臉色,只道:“哎喲,公子,可不要亂說啊,忤逆聖上乃是殺頭之罪......”蒙玉早開了門沖到院子裏,便如腳下生風,一路拐去後宅。石蘭見他那樣子,心裏只害怕,這才自悔不該同他說這些,待從廊子下徑直奔到書閣,果然見着家丁童墨正在閣內預備公子讀書的筆墨紙硯,石蘭慌張道:“公子去了馬廄,怕是要出府去,見他鐵青着臉,只怕要闖禍呀......”
童墨心中吃驚,未敢耽擱,不一會兒功夫,疾步跑來馬廄。方一轉彎,卻見蒙玉翻身上了馬背,正待出去,童墨早急得臉上五官走形,只攔在馬前道:“公子就安分些罷,甘露之變剛過,文宗皇帝已被軟禁,這會兒城中正亂,但凡公子有個好歹,小的如何向主公交待。”
蒙玉卻向馬下沖他一喝,道:“讓開!爹爹若怪罪,我自會承擔。”那匹黑色良駒呼呵呵發出一聲低鳴,得得踢着蹄子,已然蓄勢待發的樣子,童墨知道這馬兒素來敏捷,未免惶恐,兩只手臂伸開,仍舊在前頭攔住:“公子當真要出去,就請公子從小的身上踏過去,橫豎我是不會讓開的。”
蒙玉微微蹙眉,哼了聲,道:“你當我不敢麽?”話猶未落,只聽馬兒一聲嘶鳴,卻是縱身高躍,童墨眼見空中偌大的黑影直沖自己面門壓過來,心頭陡然一緊,只說聲:“哎呦”,忙伏地抱頭,馬兒載着蒙玉從他頭上一躍而過,旋即穩穩落地,徑往府門而去。
因着當下宦官仇士良謀逆篡權,河朔四鎮卻是各藩王傭兵自重,外有回鹘、吐蕃虎視眈眈,伺機挑釁,城中街市自然不比往日那般繁華。但因今日三公主回朝,百姓一大清早便皆來至朱雀大街,聚在那街邊瞧熱鬧,酒肆的杏黃招牌、布匹店、翠雲樓,紅牆灰瓦下人山人海,交頭接耳,嗡嗡雜亂之聲,此起彼伏。
朱雀大街南至郭城的明德門,北抵皇城朱雀門,半百米寬闊街面直将長安城東西一分為二,朝中官員或外國使臣進宮,素來乃必經之地。霎時,由北邊朱雀門早奔來兩列禦林軍,一色腰刀盔甲,威武兇猛,只聽步法整齊,轟轟如雷如鼓。
那禦林軍向着明德門方向一面急奔,一面将圍觀的人擋開,只留出街心位置,然後皇家儀仗隊方才逶迤而出,前方一列三十二旗,上飛祥瑞禽鳥,神獸星宿,那宮樂則渾厚沉緩,直在街心蕩漾開來。
七八名宮女侍衛引着輛朱輪鳳鸾香車便由明德門漸至街心,那香車披彩挂錦,花頂紅簇,卻四面敞開,三公主端坐車內,禦林軍分列兩隊沿街侍立,忽聽一聲令下,數百名禦林軍旋即跪下,齊聲道:“恭迎寧國公主回朝!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喊聲如雷滾滾,直震屋瓦,回聲半晌迂繞不絕。蒙玉自東城騎馬趕來,遠遠便聽見那喊聲,心裏又驚又亂,突突直跳個不停。待了到街邊酒坊跟前,百姓擁堵得水洩不通,他在馬背上前仰後合,卻是寸步難行。擡眼間那香車方緩緩而過,只見三公主細紗遮面,粗疏穿一身白色孝衣,眉間淡定自若。那白衣粗衫反倒為她洗盡鉛華,愈發多了幾分脫塵之感。蒙玉只覺心中轟然一聲,登時潮思翻湧。
“......宮門遠如近,隔牆盼笑眸。”
昔日隔牆對詩之人乍現眼前,恍若夢境,瞧着她只不敢相信。那樣俏麗的面孔,仿佛已然相識已久,然而實則今日方得以初次會面,蒙玉望着望着,喉嚨裏不覺滾熱,卻只覺一股莫名的哀愁。
香車駛過巷口,風乍起,車上五彩絲帶被吹得翩然顫動,蒙玉緊緊随行,正愣神往車內望着,卻見那風陡然急轉,一怔之下,她的面紗被風吹落,那面紗飄飄拂拂直落到人群之中。忽地,人群裏亂語嘩然。
蒙玉打一激靈,心下驚駭:她的臉......她的臉怎會......三公主虛虛望了望周遭愕然驚恐的目光,自己卻很鎮定,宮女便又拿出一細紗,粗略給她遮上,那樣凝脂白皙的臉頰卻落着道梅朵般大小的紅痕刀疤,她戴上面紗,只凄然一笑,仍舊凝望着那遠遠的宮門。
卻聽旁側已然議論紛紛。蒙玉滿心痛惜,又是駭異,只不想聽,那刺耳的話語卻以一句句直往心裏鑽,那百姓中便有人嘟囔道:“奧喲,還以為三公主是怎樣天仙似的一個人呢,原來不過如此,可見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另一個卻嘆道:“公主一定是在回鹘受了委屈,不然怎會變成這個樣子?這說來說去,還是要怪聖上,公主本與聖上同出一母,他倒忍心讓她遠嫁,去到那麽荒涼的地方,虧他做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