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宮門歌聲 【03】

因着九月盛菊之時,護城河上白橋橫渡,滿滿鋪着層金葉秋菊,鳳鸾香車駛至橋頭,猶如落足無聲,橋下綠水清波,漣漪微蕩卻映着一重旖旎倒影。蒙玉被禦林軍攔在河岸這頭,香車待到了朱雀門前方才停下,厚重的宮門緩緩打開,早有一位衣飾華麗的老太監由宮門迎出。

老太監常公公緩步迎上來,提着那公鴨嗓子向三公主行禮請安:“公主一路辛苦。老奴奉聖上之命,特來迎接。”香車前後六名貼身侍衛斂神屏氣,等候三公主示下。三公主遲遲不回應,老太監常公公察顏觀色,沉吟道:“時辰不早了,請公主暫去大明宮安歇。”

因此番得知文宗皇帝病重,回鹘世子方才應允三公主倉促回朝探親。只見宮門前皇兄素來的心腹一個也沒有,這常公公乃仇士良手下,衆所周知,那樞密院仇士良操控朝野,早有不軌之心。三公主未免躊躇,瞧着那高高的宮牆,仿佛便有殺氣籠罩。常公公卻又催促:“公主,莫要耽擱了,聖上可正想念着公主呢。”

三公主把臉上面紗緊了一緊,四下鴉雀無聲,愈發令人覺着異樣。常公公卻代她發令,唱道:“公主起駕!”躬身侍立一側,侍衛正待前行,便在這時候,卻見宮門裏奔來一小太監。

那小太監氣喘籲籲跑着,腳步淩亂,滿面惶恐,卻徑直奔到常公公跟前方才頓住。常公公吃一驚,便覺不妙,只向他使眼色,但小太監混是個不知事的,霎時涕淚橫流,終于禀道:“啓禀公公。聖上......聖上駕崩!”

禦林軍皆訝然一怔,說話便有嘈嘈駭異之語,常公公恨恨地咬一咬牙,不由滿面怒容,本來早已設*謀,即便聖上駕崩也會暫時密不發喪,孰料百密總有一疏,事發突然,未及布置妥當,竟被這小太監胡亂撞破。

“狗奴才!”

常公公擡腿将小太監踢個踉跄:“聖上洪福齊天,如今正在宮中安歇,你怎敢在此胡亂詛咒聖上?吓壞了三公主如何使得,不知死活的狗東西,我要了你的腦袋!”三公主臉色煞白,雙手緊緊握住旁邊的宮女,早已一身冷汗。常公公強笑着道:“公主恕罪,老奴管教不嚴,這小東西信口雌黃,可是莫要驚到公主,但請公主速速進宮,待見了聖上,老奴甘願領罪。”

話猶未落,只見三公主的貼身侍衛略微一怔,互遞眼色,為首的那侍衛劍拔弩張,登時喊道:“保護公主!”豁朗朗一陣嗡鳴,各侍衛已然拔出|腰間鋼刀,擋在香車前。常公公吃一驚,往後退一步,故作鎮定,陰笑道:“喲,這是作什麽,公主難得回朝,怎可在宮門前唆使手下動武。”說時,禦林軍團團圍上,陡然一聲嘶鳴,香車前的車轅紅馬直唬得半躍了起來。

常公公這才臉色頓變,揚聲喝令:“拿住他們,別讓他們跑了,若有反抗,格殺勿論!”

禦林軍一擁而上,六名侍衛各守一處,只奮力護着香車,誰知禦林軍便如滾雪球一般,越來越多,忽地一聲慘叫,卻見兩名宮女死在了刀下。刀鳴劍嘯,吼聲震天,那血猶如大雨直在車頂濺落。車轅、車帳,五彩絲帶已然被砍得粉碎,片片飛舞。

濃烈的血腥氣一股一股四下滾蕩,護城河上水染殷|紅。那殺氣沿着石橋逼過對岸,蒙玉雖在數丈之外,也早已汗毛皆立,握着缰繩的手寒森森的如沐冷雨一般,一手緊緊扯住缰繩,馬兒噗嗤噗嗤将脖頸扭來扭去,卻被那血腥氣逼得連連後退。

蒙玉拍一拍馬鬃:“好馬兒,別怕!”卻聽自己的聲音在顫抖,但見宮門前那六名侍衛已有兩名倒在了血泊之中,三公主被掩護着連連往河岸退避。蒙玉心中驚寒,但容不得細想,只喝一聲:“駕!”馬兒亂蹄飛躍,如踩爛泥似的徑直奔上橋去。

方在橋頭停住,蒙玉心口陡然一顫,三公主去哪兒了?他兩眼來來回回在朱雀門前搜尋,掃視一圈,仍舊沒有她的蹤影。頓覺牙根森冷,唯恐不妙,正待下馬去找,馬兒忽然呼和和嘶鳴起來,只見空中橫着個人影,霎時往這邊砸将而下,馬兒縱身跳躍到一旁,卻聽轟然一聲巨響,那人影墜落,原來一名血淋淋的禦林軍倒在地上,面目全非,已然死于馬下。

蒙玉打一哆嗦,臉色煞白,只不去瞧那屍體。這邊剛擡起頭,忽見斜刺裏又竄飛出個人影,只覺此人乃是一活物,身法矯捷,蒙玉還沒反應,他已然翻身躍上馬背。

“是誰?”蒙玉直唬得猶如魂魄欲散,兩腿僵硬,瑟瑟顫抖:“何人上我的馬?”

“你不要命啦!”那人喝說。在蒙玉身後雙臂一攬,奪過他手中缰繩,馬兒噗嗤噗嗤地被迫轉頭,然後亂蹄飛奔,徑直躍過石橋,便往東城方向而去。

他們奔走了很遠方才頓住,下了馬,卻是處極深的小巷。只見這人再也不錯,正是西市趙将軍家七郎趙笛風。趙笛風自小習武,此時一身窄紅袍,眉宇明朗,玉樹臨風,蒙玉見是他,不禁又驚又喜。原來自在街邊酒坊前一瞥,趙笛風便一直跟着蒙玉,見他奮不顧身沖過橋去,竟闖入禦林軍刀陣,心中驚駭直唬了一身冷汗,好在眼疾手快,到底趕了上去将他攔了回來。

蒙玉從未經過如此血腥的場面,一面驚魂未定,一面卻滿心焦灼,當下一拉趙笛風衣袖,說道:“笛大哥随我來!”趙笛風臉色一沉,只輕輕一推便将他甩開,問:“你拉我做什麽去?”蒙玉怔了怔,方道:“笛大哥素來行俠仗義,如今三公主有難,莫非笛大哥見死不救?”趙笛風聽他這麽說,頓覺好不來氣,仰臉啐道:“皇家的事你也要管?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沒有那個本事,當真活膩了!”

趙笛風因父親被貶邊關,心中自是對朝廷不滿,蒙玉待想了想,方道:“小弟知道笛大哥自有難言之隐,既然不肯相助,那小弟唯有獨自前去。”說着,伸手過去便去要馬兒,趙笛風眉毛一揚,說:“不準去!”将馬兒缰繩收在身後,卻不交給他,旋即道:“皇家內鬥與你有何相幹?今兒你敢往前踏出一步,我便讓你知道我這雙拳頭的厲害!”

那極窄的小巷,趙笛風玉身長立,便再也無去路。蒙玉急得臉頰簇紅,滿目焦灼便如流火,直勾勾盯着他,道:“小弟實在不懂,笛大哥為何竟這般畏手畏腳起來?我不管什麽皇家內鬥,我只想救三公主。”

趙笛風道:“你口口聲聲三公主,三公主曉得你是誰?蒙玉,此乃血光之災,不是鬧着玩兒,你簡直是色膽包天。”

蒙玉面色悚然一驚,仿佛自己也詫異,為何這般急着要去救她,倘若換了旁人,還會不會如此呢?頓了頓,他方說:“見死不救,總非大丈夫所為。”趙笛風不禁唇間嗤一聲冷笑:“你素來手無縛雞之力,倒在我面前充大丈夫。才剛那陣勢你沒瞧見麽?明明便是個設好的圈套,禦林軍早有埋伏,就憑你我還想去救她?當真自不量力。只怕這會兒即便去了也已然遲了。”

蒙玉只覺耳邊轟鳴,心亂如麻,卻聽趙笛風跟着又說:“我攔着你,原也是為了你好。你想想看,為着這麽個毫不相幹的人,犯得着去冒這個險嗎?別說你救不了她,即便救了她,也定然得罪朝廷。”略一沉吟,旋即卻嘆道:“這會兒你一時沖動,想做什麽便去做了,豈不知日後那無妄之災便會源源不斷而來。難道你忘了?家父便是個例子,當年只因他老人家一語得罪那宦官頭子仇士良,被貶邊關數十載,到至今還不容許返京。前車之鑒,猶在眼前,你怎地反倒不知輕重。”

蒙玉聽他這麽說,心裏一冷方才前後思忖,深知他所言非虛,又想起自己家中如今尚是待罪之身,于是強忍着內心掙紮,到底未敢輕動。趙笛風道:“三公主如今乃是回鹘王妃,此番回朝世子必定令重兵随行,即便那仇士良藏奸,擒了三公主,但因着兩國關系,茲事體大,料想也無性命之憂。”蒙玉見他如是分析,心下方道:是啊,如今她已為王妃,自己竟還想着兒時癡夢,可見荒唐可笑,想着便覺氣血跟着下沉,風吹來,他打了個哆嗦,只道:“笛大哥所言極是。”

趙笛風面色稍寬,卻終究有點不放心,便說道:“走罷,我送你回府去。”仍舊自己牽着馬,便陪他沿着小巷往東而行。一路走,兩人各有所思,皆不發一語。

巷子盡頭轉彎過去,便來至東市大街,但見果然人影稀無,各家店坊掩門閉客,四下裏靜悄悄的。

長安城雖氣勢浩大,屋檐府邸鱗次栉比,但街邊素來各色林木點綴,此時秋霜已落,街上凋葉零零散散,忽地起來一陣風,直吹着地上的落葉沙沙作響。趙笛風沉吟着,便道:“你瞧瞧這街上哪家不是關着門避禍?這宮廷弄權,自古腥風血雨,不過是你死我活,最後呢受苦的總還是百姓。”蒙玉眉間陰郁重重,回頭一望,只見薄雲遮日,天色暗沉,心頭不禁一陣凄然,便又低首默然不語。

崔家相府老宅本乃面東而落,取紫氣東來之意,位于街沿盡頭。方行至半街,卻見家丁童墨慌慌張張地從街那頭奔了來。童墨待到跟前,一見他們倆一同回來,這才心中松了口氣,于是先躬身向趙笛風問好。

趙笛風見他那樣子,便猜着他正四處找尋蒙玉呢,旋即拍一拍旁邊蒙玉的肩膀,吩咐童墨說:“把你家公子看好了。切記千萬莫讓他再出門,否則丢了小命可不是玩的!”童墨甚是惶恐,忙應聲道:“有勞笛風公子費心,小的遵命。”瞅着蒙玉不禁嗐了聲,又道:“主公得知公子偷偷溜了出來,正大發脾氣,公子這是去哪兒了,簡直要把小的急死啦。”

蒙玉心裏一緊,說:“爹爹如何知道我出來了?是你去告得密?”

童墨道:“小的才沒那麽蠢,還不是那個童煙。”一面說,一面匆匆與趙笛風道了別,方趕着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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