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指腹為婚 【01】

宮門前一場血戰,直至下半日各處街巷只聽那禦林軍奔出奔進,混亂之聲,不絕于耳。丫鬟采籬因見蒙玉從街上回來便就魂不守舍,待問了童墨方知三公主在朱雀門前中了埋伏一事,童墨未免擔憂,便将趙笛風所囑咐的話向采籬禀明。采籬自是驚駭不已,愈發上心盯着蒙玉,片刻不敢大意。

蒙玉如何能安坐,在房中待着只覺滿心焦灼,如坐針氈。待到了夜裏,卻聽府外街巷倒安靜下來了,不知是否三公主已然遇害,或者被擒,心中怔忡,至三更時分方才躺進床帳,采籬将紗帳撂下,仍舊坐在床頭守着,只道:“公子早點睡罷,明兒一早主公還要查問公子功課呢。”

蒙玉聽她這麽說,便又多了層憂心,只怕明兒會受父親責罰,愈發難以入睡。躺在那錦床上,夜光幽谧,漸漸腦子裏昏沉沉,不過眯着一會兒,便覺天亮了。石蘭打水來讓他洗漱,采籬早預備好一套衣衫,待幫他穿戴整齊,便說:“才剛主公令童煙來傳話,讓公子速去繁花院。”

童煙本是父親的書童,蒙玉見說心中只一緊。來到繁花院書房,果然見着童煙正在廊下候着。童煙迎頭上來,躬身向他笑道:“公子真是好運氣呀。才剛主公突然接到邀請,已趕去朱家侍郎府赴宴,這下公子可安心了。”蒙玉自是松了口氣,只道:“朱叔叔怎地今兒想起擺宴來了,你可知因為什麽?”

童煙沉吟着回道:“好像聽說因着朱侍郎升遷之故,別的小的倒不知。”

蒙玉待離開書房,瞧了瞧時辰,便從那廊下穿過去,直往母親卧房而來。瑛夫人卻在小廳內令人擺上了早齋,正等着他呢,一見他進來,盈盈笑着說:“兒啊,快脫了外衫,來娘身邊坐下吃飯。”老婆子将他的外衫接過去,蒙玉便伏案坐下,陪同母親用飯。

瑛夫人道:“瞧你這額頭冷汗,一定是被你爹爹唬着了。你呀也真是淘氣,眼看就要秋考,好好的不在府裏讀書,成天只想着去外面跑,再這麽不懂事,娘也不護着你了,只由你爹爹将你拉到書房,一頓家法,看你老實不老實。”蒙玉嘿嘿笑了笑,說:“母親休要唠叨,待吃了飯孩兒便去讀書。”

瑛夫人眼中充滿憐愛,瞅着他食欲甚好,又見他一張标致的面孔,愈發清秀,頓覺一陣欣慰,自是歡喜不盡。蒙玉從繁花院出來,方回至自己院中,派去打探消息的童墨卻已在書閣等候。書閣乃是個極大的敞間,裏外三層豎着黛漆宮格書架,細紗屏風,沒有一處實體隔牆,所以無論早晚,屋內的光線都極好。

進到書閣裏,蒙玉便先将老婆子支使出去,說:“都退下罷,沒我的吩咐不要進來。”

老婆子并幾個做粗活的小丫頭皆很識趣,退出去便将閣門一關,自躲得遠遠的。蒙玉見門關上,早急着問童墨:“可打探到什麽了?”童墨待他在書案前坐定,只道:“公子不知,這滿大街都是禦林軍哪!”跟着便又細說道:“如今郭城九處城門緊閉,店坊都唬得關了門歇業,就不見個百姓的人影子,那禦林軍持刀正滿城巡邏呢。小的瞧着奇怪,城牆的榜文搜捕公告上說,昨兒的三公主原來竟是冒充的!”

蒙玉愕然一怔,回想了想,忙搖頭道:“昨兒三公主坐着香車走完整個朱雀大街,那常公公竟還出了宮門相迎,怎會有假?”童墨道:“皇家的事,誰說得準呢。依小的看,那宦官仇士良把持朝政,不過借着這個由頭,要将公主除掉罷了。”說着一頓,聲音低下來,湊到蒙玉耳邊:“公子可還記得,去年公主出嫁時容貌本來好好的,如今回朝臉上竟多了一道刀疤,豈不是正中下懷!”

蒙玉點點頭,沉吟半晌,道:“如此看來,他們并未抓到三公主......她還活着?”

童墨卻道:“這個難說呀。小的私下幾番打聽,說昨兒三公主被禦林軍直趕着追殺,跑到西市那邊,到底被團團圍住,情急之下,侍女抱着三公主竟一起投入護城河,後來不知所蹤。”蒙玉一顆心又揪了起來,只道:“怎會不知所蹤?此番回朝她身邊不是原有重兵随行麽,難道就沒有人相救?”

童墨凜然道:“哪裏還有什麽重兵随行,可汗病逝,如今三公主已然淪為廢妃,回朝說是探親,實則不過是來避難罷了。她受了傷,又落水,那護城河水深足有丈餘,說不定她早已溺死河中,也未可知哪。”

蒙玉霎時驚出半身冷汗,回想昨日趙笛風所言,這才方知自己原來竟被他蒙蔽。童墨瞅他那一副焦灼的神色,心中會意,便覺惶恐,道:“公子一時心腸發熱令小的去打聽,小的跑個腿兒倒也無妨,只是少不得規勸公子一句。三公主橫豎是死是活總不與咱們相府相幹,這皇家的事哪容得咱們去插手?遠的不說,只說當年主公,若非被朝中黨争連累,又怎會弄得罷官免職,險些慘遭屠滅。最後還是仗着祖上幾世的功績,方才躲過了一劫。想想真是令人膽戰心驚呀。”

說話已辰時過半,因着父親給他留了功課要做,蒙玉此時雖無心思,但昨兒已然耽擱了,當下唯有強打起精神應付。童墨先将宣紙鋪開,書案上一方上好的祖傳煙墨,他便只立在案前研墨,不覺走了神,那煙墨磨起來,硯堂沙沙作響。

過了會兒,那硯堂漸漸洇開一汪濃黑烏亮的墨汁,只覺鼻間一股微涼的甜臭。童墨道:“公子......”喚了兩聲,蒙玉方輕輕唔了聲,拿起筆捏在指間,便站了起來。只見薄光透窗,秋意正濃,他思忖了會兒,唯覺腦中昏沉若夢,一面醞釀,一俯身緩緩下筆,寫出來卻是兩行清麗小楷:“山雲氤氲乍初夢,霧來秋涼好時光。”那墨落了字跡,先是微臭,後來便發出一股幽雅的甜香,久久不散。

童墨細細地瞧了兩遍,只當他寫出何等文章來,卻仍舊不過是兩句呷邪小詩,未免嘆口氣。但見那字跡着實俊秀,用筆圓潤而結構疏朗,氣韻則秀健遒勁,頗有幾分崔家祖上遺風,便趁勢笑道:“公子的詩好,字也好,想來曾祖當年似公子這般大時,也不過如此,可見日後公子必成大器。”

蒙玉如何聽不出來他這話中之意,便嗔了聲,說道:“你忒也滿嘴胡謅。曾祖的性情我聽爹爹提起過,他老人家沉靜寡欲,篤志勤學,向來書法自成一脈,同我根本不是一個路子。”童墨只為引開他的心神,于是争辯:“豈不知旁觀者清,公子未必瞧得清楚自己呢,比如曾祖大人輔佐太宗皇帝時,太宗便稱贊他容貌俊美,弱不勝衣,但是性情卻剛烈,這點豈不是跟公子如出一轍?”

蒙玉眉頭動了動,卻不答話,童墨跟着說:“再比如,公子剛寫的這兩行字,圓融秀麗,便有一股空靈。可見公子本來就非浪蕩子弟,那不過是外人拿公子取笑打趣罷了。”說着,頓一頓,卻嘆口氣,道:“只是有一樣,倘若公子莫再貪玩,收一收性子,行事再謹慎些便就更好了。”

蒙玉早聽出端倪,只道:“饒了半天,你無非是為着教訓我,卻說的好聽。”

童墨笑道:“小的哪敢,只是小的瞧着主公日夜為重振家業而憂慮,心中不忍,主公令我督促公子學業,小的自當盡力而為,不敢偷懶。”提及家業便如重石壓肩,蒙玉心中一沉,卻只是感慨,道:“總歸又是重振家業。相府風光之日已過,氣數如此,你們又何必強求?道法自然,有起便會有落,功名仕途不過彈指雲煙,何苦耗盡心神,枉費年華。”童墨未料想他竟是這個心思,不禁大為驚駭。

約莫将近午時,石蘭進來回說:“主母怕公子過于勞神,特意留了清荷點心,讓公子過去用飯呢。”

蒙玉見說便知定是母親親自下廚做的,便起身随石蘭去了。因瑛夫人素來愛清淨,平常并不喜婆子們在旁侍候,蒙玉一路進去,方到小廳裏卻見另有兩名眼生的老婆子在那聽候。老婆子屈膝向他問聲好,蒙玉早神思一緊,擺手令她們莫要作聲,待靠近紗帳,果然聽到裏面嬌聲笑語不絕。

他連忙閃身躲在紗帳後,只聽瑛夫人笑道:“好孩子,總是勞你記挂着我,上次送來的茶還沒吃完,今兒你又送了來,可憐見兒的,難為你了。”那女子嗓音洪亮,只道:“伯母還跟我客氣什麽。我只當相府便是自己家,打小出出進進的,恨不能一日折返個七八回,您沒嫌我厭煩,鳳兒孝敬您一些也是應該的。”

瑛夫人笑道:“這樣才好呢。咱們兩府原本便是世交,你與玉兒又指腹為婚,多走動走動,我瞧見你呀心裏也歡喜。”那女子道:“可巧今兒我來了相府,崔伯伯竟去了我家,只是兩府一個東城,一個西城,到底太遠了些。”瑛夫人忽然沉吟道:“孩子,我見說這兩日城裏正亂,你自己要當心,別處可莫去亂跑了。”那女子格格一笑,說:“您不用替我擔心,憑它再怎麽亂,誰吃了雄心豹子膽敢惹我,定要讓他好看!”

蒙玉只聽到這裏,便急忙退出來了。回到自己的院子,仍舊去書閣,童墨已吃了飯,便來陪侍,一見了他,不由咦聲說:“公子這麽快就回啦。”蒙玉神色恍惚,也不搭他的話茬,直往書案坐了,方才喘口氣,道:“好好的她又來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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