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朝飄零 【02】

天幕氤氲低垂,慈光寺那白石佛塔映在半空,愈發朦胧,雖是小雨淅瀝,因下了有半日,那塔下青石路面上早汪着一灣濁水。老太監常公公兩腳便立在那濁水裏,面前恭恭敬敬對着位金飾女子,半步未敢輕動,也不擡頭。常公公将公鴨嗓子提一提,這才躊躇道:“大小姐有事盡管吩咐,老奴淋雨還罷了,您何等尊貴,回頭若吃了風寒,老奴可甭想活了。”

那女子板着臉立在石檐下,一回過身來,卻是朱金鳳。常公公心中惶恐只等她發話,朱金鳳平靜如常,先宛然笑了,才道:“公公不必這般拘謹,我不過湊巧來這寺裏,見公公在此,便想着找你來說些閑話。公公這一緊張倒弄得我也不自在了。”常公公知道她素來是個火爆脾氣,這會兒竟一反常态,只道愈發不妙,忙躬身說:“大小姐擡舉咱家,老奴誠惶誠恐。”

朱金鳳略一頓,笑道:“公公今兒倒是清閑,莫非也來這寺裏閑逛?”

常公公定定神,說:“老奴哪有這個閑情雅致。不瞞大小姐,原是樞密使大人見聖上連日來龍體欠安,只怕拖延入了冬愈發不好了,所以特差奴才來寺裏安排,過兩日大人便要來上香祈福,望佛祖護佑聖上,保大唐江山穩固,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朱金鳳見說便知自己所料不錯,只微笑道:“此乃朝中之事,公公不必向我交待。我不過是随口一問罷了。”常公公沉吟道:“大小姐行事果斷,老奴心裏只是敬佩。昨兒樞密使大人還說呢,說大小姐若是個男兒身,日後必有一番造化,大人因身邊總沒有個得力的人侍候,所以一提及大小姐,總是滿心歡喜。”

朱金鳳聽他這麽說,臉色便一沉,道:“今兒遇見我,公公回去勿要跟幹爹提起,我呀不過出來逛逛,沒的讓他老人家也跟着擔心。”常公公俯身笑說:“大小姐只管放心,老奴明白。”朱金鳳唔了聲,跟着忽然又道:“公公辦事老到。說來小女還欠公公個人情呢。”

常公公早曉得她言中所指,只笑道:“大小姐心腸子軟,顧念舊情,老奴有幸能為大小姐效力,正是求之不來。”朱金鳳見他果然乖巧,便不再兜圈子了,頓了頓,笑說:“小女不才,既見到了公公索性便挑明了罷。那日公公實在給我面子,将相府窩藏逃犯之事替我隐瞞了下來,處處打點得周到,但此事只可一不可再,總這麽懸着,時日一久公公必受連累,如今是該有個結果的時候了。”

“難得大小姐體諒啊……”常公公見說,便震了一震,雙膝跪地:“為着大小姐,老奴欺瞞樞密使大人,就等于違抗聖命,連日來心驚膽戰,只怕有個閃失。真真多謝大小姐體恤咱家這條老命,可不能再折騰了。”

朱金鳳擡手道:“公公這是做什麽,快起來。你老既幫了我的忙,我怎可不管你的死活。”常公公聽她這麽說,心中一寬,這才從地上的濁水裏爬了起來。只覺衣衫已經濕淋淋的,他顧不得分心,待緩一緩神色,忙又道:“眼下不知大小姐有何決策?老奴但聽吩咐。”

朱金鳳唇邊收起笑意,蹙眉沉吟,目光冷冷一凜只望着那半空蒙蒙雨霧,半晌卻聽她喃喃道:“他以為躲起來我便尋不到他?哼,真真好笑,縱然他逃到天涯海角,斷也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既是他對我無情,如今可不要怪我心狠手辣。”常公公直唬得又變了臉色,知道她對蒙玉憤恨至極,于是片刻不敢怠慢,低首侍立,且聽她一言一語細細吩咐。

那雨漸漸停了,擡眼已是午後,朱金鳳待交待明白,方才又道:“公公此去,你我便分頭依計行動,待此番風波了斷,公公獨得大功,我再向幹爹禀明,到時公公自可加官進爵,坐享榮華富貴。”

常公公躬身道:“為大小姐效力,老奴斷不敢存有私念,但請大小姐盡管放心,老奴定當竭力辦好差事。”

一時只見菩薩殿裏走出來個白淨模樣的書生,小太監将他引到跟前來,常公公早明白怎麽回事,于是躬身向朱金鳳問聲安,方才退了下去。朱金鳳緩一緩神色,瞅那書生一眼,說:“三郎,你可想好了?”韋三郎将頭一低,卻不發話,朱金鳳冷笑了笑,便又道:“若是三郎當真不從,我也不會逼你,孰輕孰重你自己掂量。”

說話因在那塔下站得乏了,她便轉身往寺內正殿緩緩走去,韋三郎蹙眉思忖,只在她後面緊緊跟着。

一面走,但見韋三郎始終不發一語,朱金鳳思忖了下,便又笑說道:“三郎,韋伯伯如今在冀州一切可都安好?”她突然提及韋父,果然令韋三郎臉色一怔,略頓了頓,才忙聽他回說:“還好,還好,只是......”朱金鳳旋即将臉一沉,冷冷接着說道:“只是境況落魄,不過茍且偷安,終日受人擺布罷了。”韋三郎見說,心中一酸,只低頭不語。

待進到正殿,便轉入內室,因天色陰沉,裏面靠窗正燃了一溜油燈,明晃晃的,直照得地下雪亮。兩名老婆子并三個丫頭侍立一旁,一見他們進來,忙屈膝行禮,朱金鳳使了個眼色,那為首的老婆子便引着衆人緩緩退了出去。

韋三郎侍立案前,眉頭緊鎖,只見朱金鳳伏案坐了下來,漫不經心,端起案上的刻花赤金杯,抿了口果酒,這才道:“三郎,咱們自小一起玩耍,到底也不是外人,我是真心想幫你。韋伯伯任職阜外,北地酷寒,他老人家一個人在異鄉,無親無故,着實可憐,難道你忍心常年與他如此兩地分離?”韋三郎聽她這麽說,心中愈發酸楚,只道:“家父實乃戴罪之身,可恨我無能,至今仍讓他老人家在異地受苦。”

朱金鳳笑道:“這就是了。古人雲孝義為先,三郎既有這份孝心,但行事未免優柔寡斷了些。若只等你金榜高中,再去籌劃如何将韋伯伯接回來,說句不順耳的話,如今的時勢恐怕三郎未必便能如願。三郎的文采我是知道的,眼下秋試剛過,若按理你原本應有個好的位次,只是你不曉得這其中的曲折。”

韋三郎心中會意,神色陡然一顫:“大小姐明鑒,我正是苦于無人舉薦而求取功名不得啊……倘或大小姐垂憐在下一二,三郎……三郎定當萬死不辭,只為大小姐效力。”

朱金鳳點點頭,笑道:“三郎莫急。只要你按着我的法子去做,我豈會虧待了你?我也不怕瞞你,如今我爹爹雖掌管刑部,一來不過是掩人耳目,為的是把持九門兵權,好與幹爹在宮內裏應外合;二來實則這朝中六部便有一半已在我爹爹名下......”

話猶未完,韋三郎便已知端倪,猛然驚愕,唬了一跳:“大小姐這般坦誠相待,三郎......三郎真是惶恐。”朱金鳳頓感欣慰,過了會兒,才吟吟笑着說:“算我沒看錯,三郎果然是個聰明人。”

韋三郎道:“只怪我一時糊塗,沒能識得大小姐一番好意。”

朱金鳳心中稍安,笑道:“其實我也曉得你的顧慮,原本你與他猶如兄弟,感情尤甚,不願對不住他。豈不知你道我是在害他嗎?實則我這是在救他啊。蒙玉一意孤行,我的心便也冷了,但相府上百口人命我不能置之不管,左右思忖,唯有如此方能幫相府逃過這次劫難。”

韋三郎應了聲,半晌才道:“大小姐所慮極是。”

朱金鳳瞅他一眼,便擡手說:“你過來。”他往前湊上一步,但見原來案上放着一紙地圖,瞧了瞧了方知乃慈光寺周遭方位,他心中疑惑,不明所以,只聽她喚了聲:“三郎”,撚起兩個蔥指忽然一頓,摁了下去,道:“便是這裏了。”

只見她所指之處似是一處茅亭,南側緊鄰紫雲庵堂,韋三郎只覺心裏轟然緊皺,便又有一股掙紮。頓了頓,終于蹙眉說道:“大小姐放心,此番三郎定會依計行事。”

朱金鳳見他到底應允,眉眼間喜色盈然,微微咳嗽了聲,門外便有老婆子聞聲走了進來。那老婆子手中捧着一托盤,上面不偏不倚擺着只橢圓雕牌,但見約莫巴掌大小,紫銅雕刻,鎏金滾面,下綴流蘇紅穗子,整個色澤柔和,一看便知乃宮中之物。朱金鳳道:“三郎拿了腰牌便去罷,莫要耽擱。”韋三郎回聲:“是。”接過那紫金腰牌,便別在束帶之內,略一躬身,方才退出內室。

待從正殿裏出來,往西行至白塔之下,便由旁側月洞小門轉出慈光寺。天還是陰着,不知什麽時辰,放眼望去一景一物只是沉沉的,那風吹來,他只覺鼻子裏酸澀,心中更不是滋味。不過行了數十丈,遠遠便瞧見那暗舊的紫雲庵堂,右首斜坡上果然有一處茅亭立在那裏。

韋三郎一陣忐忑,緩緩湊了上去,待到了那亭下,方才清晰見着一男一女,兩人面南依偎着,竟靠着欄杆盹着了。韋三郎見果然是蒙玉,眉頭一蹙,不由心說:好個糊塗的家夥,如此開闊之地,何況又在白日,倒在這裏睡覺,還怕禦林軍拿不到你麽!

一面想着,一面蹉嘆了兩聲,強打起精神便上前只管将蒙玉喚醒。蒙玉睡得沉了,倒失去警覺,直被喚了好幾聲,方才睜開眼來。一見卻是韋三郎,心中陡然吃一驚,滿面愕然。他正是走投無路,此番相遇心中只是說不盡的歡喜。玉瑤聞聲便也醒來,略怔了怔,點頭向韋三郎行了禮,然後方才靠在旁側,且聽他倆敘談。

蒙玉眉開眼笑,半晌只道:“三郎,你這可是從天而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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