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朝飄零 【03】
韋三郎強顏歡笑,故作驚愕:“倒也真是巧了。我本來想去寺裏許願,只待佛祖垂憐,保我金榜高中,誰知那寺門緊閉,我便想着四處逛逛,轉來這亭下竟唬了一跳,原來你竟在這兒。”蒙玉欣喜道:“你我兄弟相交,想必老天也看在眼裏了,但凡我遇難,你便來相救,此乃何等緣分!”
韋三郎見說頓覺心中酸澀,一時卻發不出聲來。蒙玉忙拉着他憑欄坐了,不過一別幾日卻似百感交集,直與他半晌促膝敘談。韋三郎裝作半點不曾得知,一面凝神聽,一面連連點頭,卻聽蒙玉最後忽然道:“眼下正愁如何想個法子混出城去,一切便可安定了。”
韋三郎低低唔了聲,這才沉吟道:“這會兒若想出城只怕是難啊。”
“我也正擔心這個。”蒙玉說。皺一皺眉,眼中便瑩然閃爍:“本來鳳兒妹妹可保我出得城去,但我實無面目再去見她。如今禍端已然釀成,相府只由鳳兒照顧方才相安無事,我虧欠她的真是越來越多,今生無緣,我唯有對不起她。”
韋三郎聽他言語凄楚,心裏只一嘆,擡頭便道:“既是你有這個心思,何不......何不......”本來想要勸他及時懸崖勒馬,由此回到金鳳身邊,忽想起玉瑤公主還在旁側,這念頭只一轉便在心中冷了下去,頓覺悵然。
蒙玉愣着問:“三郎,你怎麽了?”三郎莞爾一笑,緩緩神遮掩道:“唔,我是聽你剛才提及大小姐,其實大小姐平日行事談笑間縱然殺伐決斷,終也半分不讓須眉,倒讓我心下很是欽佩。”蒙玉倒不防他突然說這個,頓了頓,才道:“鳳兒嚜別的都好,只是性子太過要強,我倒擔心她這般雷厲風行,遲早會吃苦頭的。”
韋三郎笑說:“這是你多慮了。所謂一榮俱榮,大小姐如今宮裏宮外一馬平川,長安城何人及得上她?”
蒙玉見他言語間對金鳳自是大加贊賞,倒不好再說,只笑了笑,便道:“但願是我多慮,鳳兒的确是好造化。”
本來雨霧稍停,不過一會兒工夫,便覺天色漸晚。韋三郎是身上擔着差事來的,自然不敢過于耽擱,心中思忖着,他一只手暗暗撫|着束帶,那紫金腰牌便如燙手山芋直令他輾轉忐忑。怔住良久,到底一橫心,擡起頭來故作恍然似的,便向蒙玉笑說:“這城中你必定不能再待下去了,我倒想到一個法子,只是不知是否可行。”
蒙玉眼裏一亮,面色歡喜:“三郎請說。”
韋三郎道:“前幾日秋考,這倒是沒想到的,可巧家父舊時的一位門生遇見了我。因家父許久都沒來信,我正記挂着,便拉着那考生找了處館子吃酒,想打聽家父近況。那考生本是幽州來的,時常去冀州探望家父。我聽他說他們這些外地考生出城進城,身上都帶有腰牌,所以守城兵士并不阻攔。”蒙玉早聽得明白,于是忙喜道:“三郎若是能将他們的腰牌借來一用,那我和玉瑤便有救了。”韋三郎點頭笑道:“我也覺着這是個好法子。那考生現就住在我家裏,他總歸還要在長安等着放榜的,倒不急着回去。待我将他腰牌借來,你和玉瑤公主先混出城,躲過這一時劫難要緊。”
蒙玉又喜又觸動,握緊他一只手,只顫聲道:“三郎,如此我便欠你個天大的人情,先替玉瑤謝過了。”韋三郎道:“你我兄弟,何必講這些。我定然會盡力。”
長安郭城東向原有三處城門,北端通化門、春明門自來乃官衙主道,平常等閑不容許百姓随意出入,南邊的延興門則魚龍混雜,客商走卒,胡姬乞丐一概大都由那裏穿行。因商議着待拿到腰牌明日便只在延興門南角的小巷子裏聚集,韋三郎略坐了坐,便急着先回去了。蒙玉跟玉瑤唯有再去找個地方挨過這一夜。
晚間寒霜一下來才知道初冬酷冷。直往東在巷子裏尋摸着,蒙玉見玉瑤薄衫薄裙已然凍得面色發紫,一拉她的手,大吃一驚,道:“怎麽冷成這樣。”她手指如冰渣似的沒有一絲熱意,蒙玉将外衫脫下給她披上,便半抱着她一面走,一面側身替她遮擋風寒。
玉瑤顫抖着道:“眼看四下都濕漉漉的,無法取火,這可真是山窮水盡,雪上加霜。”蒙玉何曾不曉得,只管仍舊繼續前行。
到底來了一處殘破作坊門前,方才停下,但見巷角幽深,冷月高高在天上照着,四下俱無燈光,那作坊門首的匾額早凋零得四角歪斜。躊躇着走進去,蒙玉心中一寬,果然小院中有幾間陋室,月光下瞧着雖敝舊,屋脊倒也完好。
進到屋子裏尋了許久方才找了些腐柴,在地上燃了火堆,他倆便坐在火邊,漸漸那火光映上臉頰,到底覺着了一絲暖意。這一整日躲雨,又冷腹中卻又饑餓,這會兒方才得以歇息,蒙玉瞅玉瑤一眼,見她神色憔悴,心中微微憐惜,道:“你靠在我身上先睡會兒,待天亮了我再叫你。”玉瑤笑着提一提精神,說:“我無礙的,咱們倆說着話,時辰也過得快,不然你一個人冷冰冰坐着,愈發難熬。”
蒙玉見她眸光缱绻,心中便也覺着安慰。夜色漸沉,過了會兒,蒙玉只道:“橫豎挨過這一夜,待明兒出了城,一切便好了。”玉瑤點點頭,卻似顧慮重重,想了想,說:“此番你我得三郎仗義相助實乃萬幸,不過......”躊躇着忽又莞爾一笑,道:“或許是我多想罷了。”只搖一搖頭頓住。
蒙玉詫異,愣着問:“你擔心什麽?到底說來聽聽麽,何故打啞謎。”
玉瑤唔了聲,這才道:“白日在那亭下,我見三郎眉眼間神色閃爍,心中便有個疑問,自來大唐考生進京,皆有各級地方府衙批文,所以一路關隘見了那批文自會放行。那腰牌乃宮中之物,怎地輕易卻頒給幽州書生?本來當時我便想問三郎,但覺未免唐突,倒好像是我們信不過人家似的,只好不提。”
蒙玉點點頭,便也會意,說:“原來如此。這可真是你多想了。三郎與我兄弟這麽些年,斷不會害我的。”
玉瑤一窘,笑道:“你是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喽?”蒙玉嘻嘻笑道:“這是你自己說的,我可沒說。”玉瑤見他又耍賴皮,當下只一笑,便撂去一旁。
次日果然韋三郎拿了腰牌來,三人在巷角裏會聚,便細細籌劃出城時如何應對守門兵卒。韋三郎倒是一身家常打扮,但見玉瑤面上卻比昨日多了道面紗,待問了才知,原來因怕玉瑤臉頰的刀疤被認出,蒙玉便将自己外衫撕下一片,權且給玉瑤遮蓋。
韋三郎在前面引着,蒙玉緊攥着玉瑤一只手,一想到立時便要出城,心下倒驚慌不安,輾轉忐忑。行不多遠,只瞧那延興門赫然現在眼前。玉瑤手心裏早驚出冷汗,将頭深深低着只躲在蒙玉身後。
韋三郎上去與兵卒打招呼,附耳唧唧喳喳了一陣,兵卒見他們一衆三人,溜眼一瞥,喝聲道:“仇樞密有令,一概人等皆不許出城,你們乃何人?”
韋三郎道:“大人,我們都是外地來的考生,正要出城回家去呢。”那小卒見說,愈發細細向他們打量了一番,忽道:“一派胡言。既是考生,那後面那個戴面紗的女子又是何人!”韋三郎早有準備,只道:“大人有所不知,她乃小弟內子,是随我們一同來長安的。”
小卒喝道:“趕考還帶着家眷?豈有此理。把她面紗給我揭下來,讓我瞧瞧。”韋三郎唬一跳,再無拖延,旋即将束帶下腰牌取了出來,恭恭敬敬遞了上去:“大人莫急。我們都是本分良民,大人且瞧瞧這個就知道了。”小卒接過紫金腰牌,捧在掌心只一瞧,果然大為駭然,韋三郎便又湊上去,附耳叽咕了數句,那小卒愈發面色惶恐,便道:“既如此為何不早說?差點害我鑄成大錯。”
蒙玉只把玉瑤擋在身後,不知韋三郎與那小卒說什麽,心裏直突突亂跳。不過片刻,忽聽前面一聲喚道:“腳下快些,都過去罷,莫要耽擱。”卻是那小卒的聲音,蒙玉怔了怔,心頭直顫,攜着玉瑤便低頭前行。
厚重的城門聳立,好半天才緩緩打開,沉悶地一陣鳴響,韋三郎仍舊與那小卒攀談,眼見蒙玉兩人已匆匆出了城門,他這才向那小卒道一聲謝,然後轉身便往外走。
一時三人趕上了,聚集一處,且都不回頭,直走了極遠。忽隐隐聽着轟隆一聲轟鳴,知道是身後那城門關上了,三人這才松了口氣。蒙玉拭一下額頭冷汗,只往路邊青石上一歪,神色卻歡喜,說道:“真沒想到這麽順利便出了城,三郎,多虧有你啊。”
韋三郎雖早有準備,卻也感慨,擡手将那紫金腰牌在眼前晃了下,道:“這得感謝它,我也沒想到這東西果真有如此大的用處。”說着,便又塞進腰間束帶內。
天色尚早,不過才辰時過半,只是太陽還沒出來。但見路邊枯草羸黃,小徑折彎便有一座小山丘低低伏在那裏,周遭灰蒙蒙鳥無一只,煞是荒涼。略言談幾句,韋三郎忽然嗓音一沉,說道:“接下來你們有何打算。”蒙玉跟玉瑤神色稍定,見問便都愣了愣,互瞅一眼,一時不免黯然。
蒙玉沉吟道:“如今我倆已是無家可歸,實在沒想好能有何處可去。”
韋三郎想了想,道:“依我看你們先莫要急着離開呢。相府眼下還在劫難當中,想必你總歸放心不下的,不如權且只在這郊外躲避,也好及時打探消息。我回到城中待向笛大哥言明,再去向大小姐求助。”蒙玉心中酸楚,好半天才唔了聲,只道:“三郎,如此唯有拜托你了,大恩不言謝,咱們就此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