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霜華弄影 【01】

下半晌太陽終于在灰蒙的雲層裏露出一點臉色,變得溫和些了,天空東南方向便似着了層琥珀色的浮光,大概不久便會放晴。下面高高低低,遠山近徑,小路盤雜。正在小山丘的半腰處走着,玉瑤禁不住問:“咱們這是要去哪兒?”

蒙玉一只手拉着她,回頭一笑,說:“甭管去哪兒,你只要跟着我便是。”

玉瑤心想他又在耍頑皮,唇邊吟吟笑着便低頭看路。

那碎石小徑整個兒沿着半山繞過去,直入前方一叢疏疏的層林,林子裏植木都光禿禿的,只瞧着那樹根下厚厚的積滿了焦黃落葉。待走進林子,但見那小徑引着陡然一轉卻伸向一座秀削青峰,玉瑤心下駭異,原來竟已經來到另一處山上了。腳下踏着落葉,沙沙一陣脆響,周遭半個人影子也沒有,玉瑤正害怕,忽地忒愣愣那樹枝桠上一只鳥飛了起來,躍過枝頭,徑直飛向天上去了。

蒙玉見她面龐失色,這才道:“別怕,那不過是掉隊的孤雁,并非猛禽。”玉瑤松口氣,道:“我說呢,黑沉沉的那麽大一只鳥,怪唬人的。”蒙玉笑說:“此處原叫落雁山,出了這林子,咱們也就快到了。”

邊往前行邊隐隐聽着傳來潺潺的溪水之聲,果然林木漸疏,小徑拐過一處岔口,路面變寬。一走出林子,玉瑤不覺又松了口氣,但見四處景色蕭條,那青峰腳下白石歪斜竟掩着一座庭院,映山倚樹,墨瓦紅牆,極是渾樸精巧。

卻聽蒙玉道:“随我來。”仍舊牽了她的一只手,行至那庭院門前方才頓住。玉瑤心中納罕,不禁問:“這是誰家的府邸,莫非咱們要在這裏借宿?”蒙玉眉頭挑了挑,板臉說:“幹嘛要借宿?今後這便是你我的府邸。”玉瑤一怔,愈發一頭霧水。

待蒙玉叩了門,半晌裏面方才隐隐應了聲。那兩扇栗色直門積年風吹日曬,上面已然雨痕斑駁,略顯敝舊。卻聽吱呀門一響,門裏走出來個白須老者,微胖的面孔,身板健壯魁梧,一見了蒙玉,兩眼直瞪得圓了起來,半晌發不出聲。

蒙玉嘻嘻一笑:“餘伯,我不過幾個月沒來,您老人家竟不認識我了?只管發愣做什麽。”那老者聽喚也還怔了會兒才緩過神,旋即滿臉笑意盈然:“哎喲,小祖宗,你怎麽來啦,快進來進來。”一面說一面拉着蒙玉便往裏走。

轉入院門擡眼便是一折游廊,不過幾丈路程,游廊直穿過紅牆月洞,走進去方見一重小院。只見齊整的五六間屋子傍山而建,那屋後蒙蒙地現出一座山脊灰影。卻聽那老者口中笑吟吟地道:“公子,今兒怎麽有空來啊,莫不是在府裏讨了打,來這裏躲清閑來啦。”蒙玉只左右環顧且不答話,老者便停住了,擡手往右首指引,然後道:“公子先在外院歇息,老某去給你煮茶。”蒙玉俯首道:“您老受累。”

那老者回身退下,不免瞥見後面緊緊随行的玉瑤,面色頓了頓,便只微一點頭打招呼。玉瑤低首側身權且回禮。待擡起頭來那老者卻早已沒了蹤影,不知轉去了何處。原來那老者乃喚餘伯,看樣子蒙玉倒是跟他很熟絡,玉瑤心下更為詫異。

蒙玉打開屋門,引着玉瑤進去,轉過一架屏風,方又往裏走。裏面敞廳一概陳設倒是齊全,卻見地上皆是半高的床榻、獨榻或幾案,牆壁疏疏落落挂着雕木花鳥,書影長幅。這會兒窗外略現出縷縷陽光,照着井格窗紗,一進到這房內,頓覺沉靜幽谧。

蒙玉笑道:“這屋子冬暖夏涼,面迎日頭,每次來我都喜歡在這裏先坐上一陣兒。坐在這裏便覺着心也靜下來了。”見玉瑤立在屏風後面色愕然,便又笑說:“愣着做什麽,來榻上坐罷。”

玉瑤終究有些躊躇,只往案幾前一只四角胡床坐了,蒙玉便籲口氣,自己身子一歪旋即倒在旁邊的矮榻上。玉瑤略一頓,這才說道:“原來如此,相府在城外竟還有這樣別致的一處庭院。”蒙玉見她說,倒吃一驚,忙從榻上翻過身來,看着她:“咦?你怎知此乃我相府別院?”玉瑤笑了笑,說:“跟你走了這一遭,瞧也瞧明白了。”

蒙玉直贊她聰穎,待正了正身子,方坐了起來。一時環顧屋內諸般陳設,眼神中頗為感慨,只道:“這庭院還是曾祖時留下來的呢。”想起昔日繁華,心中一沉,頓覺恍如隔世。玉瑤知道他心裏不自在,于是打岔說:“不知這別院可否有書房,想必往常你時來這裏讀書的罷。”果然蒙玉怔了會兒,方才點點頭,道:“此處別的家用倒是一應不缺,唯獨沒有書房。”

玉瑤道:“這卻為何?那壁上的字幅莫非不是出于你的手筆?”

蒙玉見說便往牆上瞅了一眼,那字跡清麗,确實同他有幾分相似,回過頭道:“那是曾祖大人留下的墨寶。你有所不知,我們曾祖大人原有個怪癖,這倒是別人學不來的,他說這院子移步換景,幽靜隔絕,不拘哪裏随處便可坐下來讀書,又何必墨守成規,偏要單獨再設一書房出來。後來這格局便一直完整保存,待傳到爹爹手裏,因此處已然乃是祖上遺跡,這麽些年了到底也未敢妄改。”

玉瑤吟吟一笑,說:“哦,原是這個緣故呀。先我還詫異呢,似你這般生于相府卻一身浪蕩性子,不知從哪裏學來的,這會兒方明白,原來從祖上便早有此遺風了。”蒙玉不妨她在逗趣,怔了怔才醒過來,不由眉毛一皺,說:“好啊,竟敢取笑我,看我不饒你。”旋即握住她的手臂,只輕輕一拽便将她拉到了榻上。

霎時兩人纏扭一處,皆半躺了下來,卻聽玉瑤被他胳肢得連聲哎喲嗔笑,直笑得滿面緋紅,蒙玉見她眉眼間愈發嬌媚,心中一顫,仿佛水波漣漪只在心頭蕩漾,他忽然看着她頓住,便覺一股莫名哀愁,直令他鼻子裏發酸,半晌才柔聲喚了聲:“玉瑤......”她見他的眼神烏亮深邃,自是缱绻觸動,想起這些日幾番奔波,自己早已禁不住含淚,将臉頰伏到他臂彎裏。他道:“玉瑤,上天憐憫,但願從此你我不再奔波,齊眉舉案,白首不相離。”她只覺眼淚滾珠似的直往下落,落進臉頰的疤痕裏,心中便又一陣灼痛,卻聽他又道:“怎麽又哭了……”擡手給她拭淚。她靠着他臂膀,凝噎不語,只久久不願将臉頰挪開。

餘伯由內院預備了些點心,待沏好了茶便用一八角托盤捧着過來這外院敞廳。略敲了門未等裏面應聲便走了進去,方轉至屏風後,一怔尴尬之下,幾乎打翻手中的茶碗。矮榻上的蒙玉和玉瑤都有些羞意,随即收收神,整整衣衫,方各自低頭歸坐。餘伯只得裝作若無其事,将托盤放到幾案上,先默不做聲,待退到屏風前,方又道:“公子,随我出來下,老某有事問你。”

蒙玉見說便向玉瑤微一點頭:“你先将就着吃些點心,我去去便來。”

起身随餘伯來至屋外游廊。餘伯不免瞪他一眼,忽然正色道:“公子愈發淘氣,如何竟帶個陌生女子來別院,少主人和夫人可知道麽?府裏近來可好?”蒙玉見問,只覺無從說起,心中微微酸楚,頓了良久,才道:“……說來話長。”

餘伯本來是崔家多年來的家奴,現只看守別院,極少進城。因別院裏裏外外除了餘伯,并無其他下人,夜裏蒙玉和玉瑤在內院安歇,兩人分房而居,一概安寝之事便親自動手。

蒙玉陪玉瑤坐了會兒,待她要沐浴更衣,方才起身回到自己房中。這別院寝閣皆與相府的卧房不同,他躺在那床榻上,幽暗帷幄沉沉低垂,卻聽遠遠地山上蕭蕭瑟瑟,林間風聲嗚咽不絕,心裏輾轉忐忑,好不凄涼。久久無法睡去,正自愣神,忽聽院中沉悶地一聲嘆息,他只當自己聽錯,待隔了片刻,卻又是一聲長嘆,他心下駭異,索性翻身起來,粗略披了件外衫便踱出房門。

一出了門來,剛在廊下站立,頓覺那刺骨寒涼直往臉上一撲,只見冷月如霜,屋檐平翹,整個小院便似銀白浸染,院中果然立着個人影。蒙玉倒抽一口氣,躊躇着走上去,待頓了頓,方道:“餘伯?這般晚了您老人家如何還沒睡啊。”

餘伯早聽得是他,并不回頭,背身仰面望月,只道:“這些年老某深居簡出,不問世事,看來如今我這把老骨頭,是時候該出去走動走動了。”蒙玉不禁大吃一驚,心中一緊,道:“莫非您老想進城去?”

餘伯嘆口氣,這才轉過身來,蒙玉面露憂色,跟着又道:“您老切勿前去冒險。我好容易方才逃出城來,眼下形勢正緊......”餘伯見說,只擺一擺手打斷他,那看似老邁的臉龐,映着月光卻淩厲威武:“老某當年得蒙老主人知遇之恩,溜達0電子書 安居在此,半生無挂,說來老某也是看着公子長大的,如今公子闖下此等禍端,事已至此,老某就是豁出這條命,斷也要保住相府最後這點家業。”

蒙玉蹙眉道:“相府現由鳳兒妹妹看照,暫可無憂。您老先不要沖動,待打探清楚,咱們再從長計議。”餘伯見說便頓了頓,待思忖了會兒,又道:“公子哪裏曉得,那朱家一門打從老主人在世那會兒便就心術不正,且看如今朱景天的做派就知道了。單憑朱大小姐自圓其說,老某只恐其中有詐,公子不可不防啊。”

蒙玉悵然道:“原是我薄情,對不住鳳兒妹妹。那朱尚書素來行事的确有些不太磊落,但鳳兒我是知道的,她雖性子蠻橫些,還不至于奸詐至此。”餘伯略一沉吟,說:“即便大小姐那裏無礙,可朱景天那厮斷是半分委屈受不得的,公子到底年幼,不知這世事難料人心險惡呀。”說罷,憂心滿懷,愈發無可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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