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霜華弄影 【02】
天氣果然一日放晴。朱景天因高升已有時日,就此将侍郎府內外擴建修葺,不過月餘便煥然如新,門首也換了題字,重新拟為“尚書府”。上朝時辰稍稍剛過,只見一衆禦林軍并五六個小太監簇擁着輛朱輪宮車,緩緩在府門前停下,那朱景天早在門階下俯首迎接,小太監掀起宮車帷幄,便見仇士良躬身出來,朱景天笑盈盈地忙伸着雙手前去攙扶。
那仇士良年已半百,卻面施脂粉,下了車,擡眼略打量下朱家府邸,只見疊檐高聳,流瓦映彩,于是一面往裏走,一面陰笑着道:“這府門倒也氣派。朱老弟,如今你身居高位,縱然奢侈些終也無妨。只是這九門治安咱家就交給你了,咱們醜話說在前頭,倘若出了什麽岔子,誤了咱家大事,到時可別怪咱家不講情面。”
朱景天不防吃一驚吓,直唬得臉色一變,躬下身,道:“下官得大人栽培,定當小心謹慎,不敢大意。”仇士良呵呵笑道:“別這麽拘謹,咱家不過是看重老弟,恨鐵不成鋼啊。今兒乃家宴,咱家只來讨些吃酒,老弟也盡管随意些便可。”朱景天見說,這才松了口氣,賠笑道:“承蒙大人垂憐,大人請。”旋即低眉順眼,緊緊在旁随行。
那府門直通正院,待剛行至廳堂甬路,只見朱府家丁烏壓壓便在兩側跪了一地:“恭迎樞密使大人。”仇士良果然很歡喜,笑說:“免禮,都起來罷。”略瞅一眼,想着便又道:“咦,鳳兒哪兒去了,如何今兒我來,倒瞧不見她影子。”朱景天見問,心中一緊,道:“鳳兒這孩子愈發不規矩,只怕睡過了時辰,大人勿怪,下官這便去派人叫她。”
話猶未落,卻聽遠遠地格格一笑:“難為幹爹惦記,我這不是來了麽。”朱金鳳疾步趕來,身後跟着四五個老婆子,說話行至跟前。見她穿着曳地紫長裙,雲鬓盤聳,左右兩只蝴蝶釵細細的綴着銀絲串珠,流光溢彩,顧盼神飛,仇士良一瞧見,滿口哎喲聲不疊,道:“好個俊俏模樣,幹爹這雙老眼都快瞧花啦。”雙手緊緊拉着她,好似瞧不夠,陰陰笑着,半晌又轉向朱景天說道:“咱家常年在宮裏,眼見三宮六院,憑她什麽三千佳麗,就沒有一個及得上鳳兒的,朱老弟,你這可真是好造化啊,鳳兒怎地偏偏就生在你家?咱家這心裏只是不服氣。”
朱景天窘笑道:“大人這是偏疼她,倒愈發把她捧上了天,您沒瞧見她整日沒大沒小,騎馬打獵,只會耍橫,哪裏像個女孩子。”仇士良将臉一板,哼了聲,道:“咱家的幹女兒,自然必有番才幹,豈是那等小女兒态能比的?”轉頭看一眼朱金鳳,遞個眼色,眉毛一挑,說:“明兒幹爹偏擡舉你,給你個一品大員讓你調配,氣死你爹爹這個老頑固。”說着,衆人皆噗哧一笑。朱金鳳直攙着仇士良往裏走,道:“鳳兒可沒這等野心,幹爹福壽綿長,但凡擡舉鳳兒半分,鳳兒便終生受用了。”仇士良嗯了聲,說:“你呀就是嘴兒甜。”說話踱入房中,早有老婆子打起珠簾,幾人前前後後進去,便轉到敞廳坐了下來。
仇士良坐在上首,面前的幾案滿坑滿谷已然備下精致的菜肴,醇香撲鼻,他擡了擡眼,旁邊的老婆子忙上來将杯盞斟滿了酒,他道:“鳳兒,來,陪幹爹喝一杯。”朱金鳳端起赤金杯抿了一口,仇士良心情大好,又道:“鳳兒今年可有十七了罷?”朱金鳳笑着回說:“幹爹多算了一歲,待過了年,鳳兒方到十七呢。”
仇士良恍然道:“哎呀,可不是,我老糊塗。這人老了,精神就不濟喽。”轉頭看一眼朱景天,又問:“鳳兒可已有了人家?也是時候該成親了。咱家可還等着吃喜酒呢。”朱景天道:“回大人,鳳兒原是與崔家相府指腹為婚,本來想着一早便要辦喜事的,因國喪期未滿,所以只得明年再作計較了。”
仇士良想了想,說:“咱家倒不知鳳兒已然定親了呢,那相府可就是當年那個崔拾遺他們家?”
朱景天回道:“大人英明,正是東城相府老宅的崔家。”
仇士良見說,臉色一沉,道:“什麽狗屁相府,如今也只是個空架子罷了。咱家最讨厭他們這幫言官,這朝堂上被他們搞得烏煙瘴氣,總是參這個參那個,橫豎連咱家也不放在眼裏,處處與我作對。朱老弟,那崔世淵雖然罷了官,只怕也是個不安分的,我看這門親事索性給他推掉,可不能委屈了鳳兒。”
朱景天窘笑着回道:“大人說的是。下官也是不情願,但此乃祖上的規矩,只怕無故悔婚,影響不好,這才不得已而為之。”仇士良嗤一聲冷笑,說:“老弟何時竟也學得這般迂腐,倘若悔婚自然不便你先開口,只想個法子讓他們崔家就範便是了。這點手段還用咱家教你不成。”朱景天喜道:“下官愚鈍,聽大人一說,這才茅塞頓開。”仇士良正待再要說什麽,只見朱金鳳早伏案立了起來,幾步走上前,嬌聲道:“幹爹日理萬機,鳳兒這點小事豈敢勞煩您老人家費心,橫豎鳳兒也不急着出嫁。幹爹好容易來一趟,盡管多吃幾杯,也讓鳳兒盡一盡孝心才是啊。”一面說,一面早已将杯盞斟滿。
仇士良酣暢飲下,已略有酒意,說道:“我的幹女兒何等金貴?親事自然馬虎不得。鳳兒莫急,幹爹替你留心着,眼下各地藩王多有少年才俊,日後幹爹好歹封你作個王妃,如此方不負你生得這般好模樣。”朱金鳳見說,頓覺惶恐,一顆心直揪了起來,當下只強作歡笑,盡打岔來說些不相幹的閑話。
待酒過三巡,朱金鳳方才得空溜了出來,只倒抽一口涼氣,眼前風波未平,斷沒想到卻又徒惹事端,心中反複思忖,沒個開解。回到自己卧房中,先将一身累重的行頭脫下,日常服侍她的大丫鬟赤髻,見她面色不悅,未敢多問,只吩咐老婆子另忙去拿一套衣衫來。
朱金鳳道:“衣衫還罷了,且先備好浴桶,我要洗個澡。”赤髻回說:“熱水早就備下了,說話便來,大小姐稍等片刻。”果然不過一頓,只聽隔壁隐隐咕咚兩聲,那裏面卻有個老婆子禀道:“恭請大小姐沐浴。”
赤髻上來攙着朱金鳳,只往裏走,行不幾步,待轉過一架木漆屏風,便已到沐浴間。朱金鳳心中煩惱,只不許讓人在旁陪侍,于是赤髻并幾個老婆子關了門退出來,統統站在廊下聽候。
尚書府內宅本來與前院隔着兩層院落,一概家丁等閑不許進來。卧房廊下只覺鴉雀無聲,過了許久,只聽裏面無甚動靜,老婆子們便以為朱金鳳大概泡着澡,盹着了,不禁竊竊私語。有個卻向赤髻問道:“大小姐這是怎麽了,仇大人還在前院呢,她竟自己溜了回來,面色老大不高興。”赤髻撇嘴道:“你們懂什麽,只管在此胡謅,大小姐若知道了,可仔細你們的皮。”老婆子見說,便唬得一了跳,這才各自頓口。
一時只見有個小丫頭由前院匆匆趕來報:“髻兒姐姐,宮裏的常公公來咱們府上,說是有要事回禀大小姐。”赤髻因常在朱金鳳身邊,見說便心中略猜到個大概,于是悄聲令那小丫頭退下,又吩咐老婆子好生在此照看,自己卻先去面會常公公。
常公公早被家丁引去府中西側小院,一面在小廳品茶,一面坐等。赤髻待到了小廳內,向他略一屈膝行禮,忽然正色道:“恕奴婢多嘴,公公未免太大意了,漫說今兒仇大人現正在府上,即便平常時候,公公這般大搖大擺來見我家小姐,只怕行蹤也早已暴露。倘或一旦有個什麽差池,公公如何吃罪得起。”
常公公悚然吃一驚,賠笑道:“咱家一時情急便忘了避諱,只求大小姐勿要動怒才好啊。”這才面色惶恐,心中愈發不安。赤髻道:“事已至此,公公日後定然要格外小心。這西院偏僻,極少有人來往,公公只在此等候大小姐,勿要随意出去走動。”常公公揩一把額頭冷汗,忙躬下身,說:“咱家遵命,咱家遵命。”
朱金鳳洗完澡,待換一身輕便衣衫,方才轉來西院。一見了常公公,果然又将他大喝了一頓,道:“公公素來是個辦事老到的,今兒怎地竟糊塗至此?若是幹爹知道我同他手下人暗自相交,縱然我渾身是嘴便也再難說清。這還罷了,倘或讓那起小人瞧見,偷偷遞個信兒過去,說你我私自勾結,公然犯上,圖謀不軌,公公想想看,你這顆人頭到底還要不要!”常公公又驚出一身冷汗,旋即雙膝跪地,顫聲道:“老奴該死,實在不知今兒仇大人會來府上,望大小姐垂憐,饒恕老奴這一次罷,老奴再不敢大意了。”
朱金鳳緩和了會兒,終究強忍下怒火,道:“起來罷。”常公公趔趄着腿,爬了起來,手腳兀自瑟瑟發抖,只不敢擡頭。朱金鳳見他也是一把年紀,何況到底是為她辦事,心中一軟,便又嘆口氣,道:“公公但凡謹慎些便是。”擡手令他伏案坐下。
常公公只半坐着,收一收神,猶自心抖,說道:“回大小姐,老奴都已布置妥了。果然不出大小姐所料,他們一出了城便就躲進樊川別院,再也沒出來。”朱金鳳見說,心中微酸,蹙一蹙眉,道:“先不要打草驚蛇,只令人暗暗将那庭院包圍,好生看着,我自有道理。”
常公公答聲“是”,沉吟說:“咱家別的倒不擔心,只那餘伯老頭子怕是個難纏的。昨兒夜裏我讓何捕頭悄悄溜進去打探,那餘伯十分警覺,何捕頭險些露了行蹤,回來禀說老頭子正籌劃着進城來呢。”朱金鳳聽他這麽說,便冷冷一笑,道:“憑他有本事使去,量也翻不出什麽風浪。待我着人畫一餘伯的頭像,只吩咐九門小卒小心看守,定然無礙。”
常公公一頓,又道:“老奴是擔心萬一餘伯帶着他們遠走高飛,何捕頭守在那裏必然要阻攔,到時動起手來,血光乍現,唯恐便有傷亡。倘或一個眼不見,崔公子他……這可如何是好。”朱金鳳心頭一顫,待思忖良久,方才唇邊漸漸冷笑,道:“他想遠走高飛?哼,只怕沒這個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