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霜華弄影 【03】

次日一早起來,朱金鳳穿戴整齊,便讓丫鬟赤髻去傳喚家丁。那家丁得令卻只在內宅外的垂花門聽候,待朱金鳳從門裏出來,這才恭恭敬敬迎了上去。朱金鳳略一頓,吩咐道:“你速速去趟趙府,務必親自見到趙笛風,就說相府東窗事發,讓他盡快前去搭救。”那家丁到底不明所以,只心中默默記着此話,卻也未敢多問,旋即便要離開。忽聽朱金鳳又将他叫住,道:“回來,這會兒稍安勿躁,待半個時辰後你再去。”家丁愣愣地答應了聲,只好暫立一旁。朱金鳳便令赤髻備馬,一面說着,一面走出府外。

她一向的坐騎乃一西域良駒,原是當年自胡商那裏尋來的,此馬兒性子剛烈,通體一色紅毛,于是她喚它作“紅獸”。說話“紅獸”已被赤髻牽了出來,停在府門前,朱金鳳翻身上馬,卻不許衆人跟随,便獨自一溜煙只往東城奔去。

果然将近半個時辰方才行至崔家相府門前。只見常公公早在那裏迎候,禦林軍披甲跨刀烏壓壓直跪了一地,朱金鳳下了馬來,随手一揚,馬鞭在一旁跌落,早有人拱手接了去。常公公笑道:“大小姐,按您昨兒的吩咐已然都準備好了,且等大小姐下令。”朱金鳳低低唔了聲,擡眼說:“到時只看我眼色行事。”常公公臉色一怔,躬下身,道:“老奴遵命”

朱金鳳進到府中,不肖片刻工夫,便行至柳風亭。只覺周遭似更夜般萬籁俱靜,薄薄的冬日陽光照在臉頰上,一股森冷卻不覺湧進心頭。繁花院月洞門外把守的小卒見她近來跟前,于是單膝一跪,行了禮,她擺一擺手,那小卒只凝神屏氣,未敢做聲。待匆匆拐了進去,直奔到卧房隔壁的正廳,采籬卻在廳口端望,一見了她,忙打起帳簾,轉頭向裏面禀道:“主公、主母,大小姐來啦。”

小廳滿滿一屋子人皆不由一驚。見她突然而至,瑛夫人早立了起來,只一瞧,眼中霎時淚花瑩瑩:“好孩子,真難為你了,一大早便趕過來。”朱金鳳緊緊握住瑛夫人的手,卻見上首端坐的崔世淵神色憔悴,有氣無力地勉強沖她笑了笑,她心中微微一酸,便又看着瑛夫人,道:“這兩日因幹爹他老人家要去府裏品嘗家宴,我忙着照應,所以一時未抽出空來看你們。伯父伯母受苦了。”

瑛夫人道:“我和你催伯伯左不過悶在房中不出去罷了,倒也無礙。鳳兒,你這般早趕來,莫非出了什麽事故?”朱金鳳見問,便故作驚醒似的,哎喲了聲,道:“差點誤了正事。”說着,略一醞釀,只紅起眼圈,旋即竟跪了下來。瑛夫人、崔世淵皆唬了一跳,崔世淵忙走下來,一面令丫頭攙她起身,一面驚慌道:“鳳兒,這是做什麽,快起來說話。”

瑛夫人早抹了一把眼淚,俯身去攙扶,朱金鳳擺擺手,猝然道:“伯父伯母在上,鳳兒特來請罪。”瑛夫人聞聽,臉色大變,不由道:“好孩子,你有何罪,若非得你從中百般斡旋,相府焉能有今日。”

朱金鳳含淚道:“伯母且聽我說,形勢緊急,耽擱不得了。都怪鳳兒無能,昨兒幹爹去到我家裏,不知竟是何人走漏了風聲,蒙玉攜三公主私逃之事,他老人家已然知道了。他老人家大為震怒,直問到我的臉上,将我大罵了一頓。若非家父求情,極力替我開脫,只怕這會兒我也已經下了大牢。”

瑛夫人唬得陡然臉色煞白,兩眼一眨不眨,只發不出聲來。朱金鳳又道:“幹爹素來手段狠辣,正未尋不到三公主焦心,只說那個三公主冒充皇嗣,大逆不道,蒙玉窩藏逃犯,便是公然與朝廷作對,今兒便要來相府興師問罪。我急得沒法子,所以倉促趕來相告,只盼伯父伯母盡快想個對策。”

瑛夫人直聽她說完,到底強忍着驚恐,将她從地上攙起,兩側侍立的下人直吓得大氣不喘,面面相觑,唯有采籬提提神便近來跟前,略思忖着向崔世淵說道:“主公,相府上下只在旦夕,采籬自小沒了父母,得由主公主母這些年收留,大恩未曾相報,如今采籬甘願一人領罪,以解相府劫難。”

崔世淵見說,神色凝重,蹙眉沉吟道:“你能有這般心思,也不枉夫人素來對你器重。只是你哪裏曉得,那仇士良眼裏早就容不下我們崔家,如今見着這個由頭,他豈肯善罷甘休。”說着,忽地嗐一聲,喟然長嘆:“我這把老骨頭死不足惜,那仇士良既然要來,只管拿了我去便是,但求你們不要被受牽連。”

采籬含淚道:“主公這麽說,采籬越發無地自容。那三公主原是我将她救醒的,早先倘若我及時向您禀報,或許便沒有今日之災了,采籬才是罪魁禍首啊。”崔世淵搖一搖頭:“不要再說了,這怎能怪你。玉兒這個孽子,只怪我平日太慣縱了他,方闖下此等禍端。我乃一家之主,此事自然應當由我去了斷。”他轉頭喚一聲:“夫人”,瑛夫人震了震,伸出手與他緊緊握住,他便又道:“倘或我有什麽不測,相府日後就交給你了,玉兒雖然不孝,但到底也是我們崔家唯一血脈,你要好生照料他。”

瑛夫人聽他這麽說,心中一片寒涼,眼淚簌簌地便又急滾而下:“公郎......我只不信,咱們相府百年基業,莫非今日真就......土崩瓦解?”崔世淵仰面,微微閉起雙目,待緩和了會兒,方轉過頭來,眼角已浸滿濕痕,道:“事到如今,怕是沒有用的,我半生潦倒郁郁而不得志,即使撒手人寰,倒未必不是一種解脫呢。只是夫人......答應我,你要好好活着。”

瑛夫人突然心口一陣絞痛,待強忍了會兒,方才凄然一笑,凝噎着回說:“是,我要活着,玉兒自小孤零零的身邊也沒有個兄弟姐妹,我不能讓他沒了父親,再失去母親。”崔世淵好似覺到一絲欣慰,便點了點頭。然後左右望一眼,只見府中上上下下的仆人皆在盯着他,他略提一提精神,念及往日種種,恍若已然是訣別之際,心中只是百般不舍,待頓了會兒,到底一橫心轉身往門外走去。

瑛夫人早就雙膝發軟,朱金鳳只得攙扶着她,一衆人嘁嘁喳喳緊趕着追出院子。卻是一路不見把守內宅的小卒,待到了正院,原來那小卒已經将崔世淵押到常公公跟前。崔世淵雙手被縛,極力發狠似的想要掙脫,然而腳下卻只是半分不得動彈。

常公公陰笑道:“崔老弟好大的脾氣,眼看就要進刑場,咱家勸你還是省些氣力罷,免得受皮肉之苦。”崔世淵哈哈一笑,厲聲說:“狗賊,你們愚弄朝野,挾持聖上,終有一日必遭天譴!”常公公只左右踱着步子打量他,道:“怪不得仇大人讨厭你們這些言官,只會耍嘴皮子工夫。如今仇大人便是天,迂腐老兒,你膽敢與天鬥,簡直自尋死路,怨不得旁人。”轉頭喚一聲随行禦林軍,喝道:“仇大人有令,崔世淵窩藏反賊,試圖篡逆,依律當斬。來呀,将他綁起來押入死牢,待三日後午時三刻,當衆處斬,以正國威!”

禦林軍聽令便一擁而上,說話将崔世淵五花大綁了,推推搡搡直往府外走去。

相府一概下人皆啞然失色,登時高高低低跪了下來,只聽那悲戚之聲,嗡嗡不絕。朱金鳳向采籬略一示意,将瑛夫人交與她照顧,自己便匆忙奔了過去,攔在常公公面前,常公公看一眼她的眼色,心中明了,這才故意揚聲沖她大喝道:“大小姐快請讓開。咱家此番乃是受仇大人之命,但凡有反抗者一律視為同謀,大小姐可不要任性,如今您已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莫非當真還要管這閑事?”

朱金鳳果然順着他的話接下去,道:“小女不敢。只求公公暫緩動手,且讓崔伯伯與伯母只相聚片刻,小女便感激不盡。”常公公臉色一沉,道:“大小姐,咱家只由那崔老弟一人頂罪,這已是手下留情了,倘或再要耽擱,到時帶累整個相府,只怕府裏老老小小一個也甭想活命。”

朱金鳳微微一震,不由蹙眉怔住:“這......”

兩個家丁童煙、童墨只聞聽如是說,便疾快地跪下向常公公磕頭,只聽地上砰砰地一陣悶響,童墨哽咽着道:“公公慈悲,我家主公兩日來疲憊不堪,水米未進,求公公容許小的們侍候主公吃些東西再走,求求公公了......”

常公公陰笑了笑,下巴一揚,喝說:“蠢奴才,咱家這是在執行公務,你算個什麽東西,竟敢上前來阻攔。滾下去,不然連你一并帶走!”

童墨俯身磕地,額頭鮮血長流:“小的賤命一條,死又何妨。只求公公開恩哪。”

眼見常公公惱怒,便要發令将童墨拿下,朱金鳳到底忍不住,忙又向他使眼色,常公公不禁一頓。這時候忽見那院中甬路上一紅袍公子,徑直闖了進來,後面緊跟着一衆持刀兵士,原來竟是趙笛風。

趙笛風步法輕捷,左右騰挪,直把面前攔阻的兵士躲開,到底闖進來了。朱金鳳見他手握長劍,面露殺氣,忙拽住他的手,道:“笛大哥莫要魯莽。”趙笛風早瞧着常公公周圍密壓壓的禦林軍,猜得大概事情敗露,只不明虛實,于是暫且頓住。常公公與禦林軍皆劍拔弩張,蓄勢待發,朱金鳳心中一驚,只怕當真動起手來,連忙攔在中間:“笛大哥勿要造次,我知道你身手好,但單拳難敵四手啊!”

趙笛風這才轉頭看着她,眼中似火沖燒,雖面無恐懼,心中也不由一緊,訝聲說:“金鳳妹妹,為何到了今日這般田地?莫非……”朱金鳳哽咽着點點頭,半晌才道:“崔伯伯已然獲罪被抓,被帶走了,三日後便要問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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