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白石紅淚 【01】
樊川別院因隐在山野之間,素來僻靜幽絕,蒙玉自那日來後心中總記挂着相府,于是每逢夜裏便遲遲難以安睡,直到初曉時分,困倦之意漸濃,方才勉強合眼眯上片刻。這天正睡得沉了,忽聽房門響,到底又醒來了,他未及穿衣便去開了門,原來卻是餘伯。
餘伯像是倉惶而至,神色凝重,直盯着他,說道:“公子,老某覺着不妙啊。”蒙玉早定定神,問:“您老慢慢說,到底怎麽回事?”餘伯只道一聲:“公子随我來。”拉住他一只手,徑直轉到院中。蒙玉心下駭異,未便多問,只得一路随餘伯來至外院,待打開院門出去,方在門前的白石下頓住了。
只覺臉頰登時撲來一股森冷,蒙玉不由打一寒噤,卻見天色陰沉,才不過辰時,竟星星點點下起了雪珠子。餘伯略一頓,這才沉吟說:“老某昨兒夜裏在院中巡視,隐隐聽着牆外似有不名之音,便覺納罕,今兒我一早起來,便來門外察看。”說着,擡手伸出兩指,指向遠處數丈之外,跟着道:“公子且看,那林中暗沉肅蕭,似有殺氣。”
蒙玉聽他如是說,心中一顫,便提一提神順着他的手指望過去,庭院兩側皆是連綿山林,本來煞是寂靜,這時候忽地忒愣愣有只雀兒從枝頭斜飛向半空,倏然間便遁沒了。蒙玉正自驚駭,卻聽餘伯早禁不住,只沖着那林子大喝一聲,道:“何人在此鬼鬼祟祟,快出來!”
話音未落,蒙玉直唬了一跳,面無血色,餘伯跟着又喊道:“你們這幫無恥鼠輩,只管在我庭院外暗暗埋伏,打量我頭子不曉得麽?有膽子站出來,躲躲藏藏算什麽英雄好漢!”周遭空空蕩蕩,只零星飄着雪花,餘伯這一喊卻是聲若洪鐘,那餘音陣陣只在山峰間回響起來,半晌不絕。
只見那林子裏又沉寂下來,鴉雀無聲,晨霭蒙蒙灰影,似炊煙薄雲般在光禿禿的樹頭緩緩飄動。蒙玉怔怔地瞧着,只不明餘伯所言“埋伏”所指何來,心下驚恐不安,這會兒他僅穿着貼身小衣,入冬寒氣陰冷刺骨,手腳早凍得冰涼,餘伯略一躊躇,轉過身卻徑直又将他拉進院門裏去,這才道:“公子且把門關好,勿要出來,老某去林子裏瞧瞧到底有何詭異。”
蒙玉心裏一緊,道:“伯伯小心。”
關上院門,只聽餘伯腳步漸遠,蒙玉一顆心直提到嗓子眼,大氣不喘一下。隔了會兒門外竟聲息毫無,他愈發如坐針氈,掌心冷汗淋淋,片刻便似結冰,直令他雙手麻木。又隔了一陣兒,門外仍無動靜,他腦中忽想起玉瑤,于是疾忙往內院奔去。
原來玉瑤早就起床了,因見房中箱籠裏放着蒙玉的衣物,知道是丫頭先前從城中拿過來的,她便翻開來找,只挑出幾件冬衣,想着天冷待見了蒙玉,姑且先讓他換上抵禦風寒。正想着,忽見蒙玉果然來了。玉瑤見他神色慌張,疾奔着闖進房門,倒着實吃一驚,蒙玉喘息不止,上來便一把抓住她的手,只道:“玉瑤,原來門外林子裏早有人在埋伏,咱們被跟蹤了。”
玉瑤聽他說,腦子裏嗡一聲,只覺心口發顫,訝然道:“可否是禦林軍?”蒙玉搖搖頭,說:“不曉得呀,餘伯出去察看,我因不放心你,所以自己便折返回來。玉瑤,此處已經不安全,快收拾了東西,咱們另尋其他地方躲避。”
她心裏陡然一皺,思忖片刻卻已經明了,只怔忡着說:“他們終究還是追來了。”
蒙玉從窗子裏往外瞧了瞧,見尚無動靜,方覺稍安,回過頭,玉瑤忽然緊緊抓住他的衣袖:“你快走,他們總歸沖着我來的,想必不會為難你,趁着這會子還有機會,你快快逃走罷,不要管我。”蒙玉皺眉道:“這時候還說這種話,你想想看,我會丢下你獨自逃走麽!要走一起走!”她道:“咱們既是行蹤暴露,這別院一定已經被重重包圍,若是帶着我,只怕一出門你我便會被擒,如何走得掉。”蒙玉聽她這麽說,心中寒涼,知道又入絕境,只道:“既如此,我更不能離開......”
便在此時,吱一聲房門響了,那門打開卻是餘伯已然立在門前的廊下。蒙玉見他毫發未損歸來,心中一喜,忙迎了出去。原來游廊裏竟還有一人,斷沒想到是韋三郎,蒙玉倒一陣納罕,打量一下他,再瞅一眼餘伯,見兩人鬓發已然被雪花打濕,皆是神色凝重,半晌才愣愣地問道:“這......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韋三郎本來是依着朱金鳳的吩咐,出城來通風報信,好讓蒙玉乖乖地回去,當下并不直說,只定定神神,卻道:“蒙玉,你好大意,自己被盯上了竟還蒙在鼓裏。”這麽一說,跟着方又緩緩說道:“來時我路過別院外的林子,只聽裏面窸窸窣窣不知什麽動靜,本以為是飛禽或猛獸,直唬得我背脊發麻。待行了一截卻遇見餘伯,餘伯瞧出端倪,只不讓我作聲,他老人家猛地飛起一塊碎石,直往林子深處擲去,果然那裏面霎時蹿出幾個人影,一溜煙跑了。瞧那些人的衣飾,想必定然是禦林軍在那裏埋伏,我跟餘伯未敢拖延,便匆忙趕回來了。”
餘伯見說,這才哼了聲,道:“若非韋公子攔着,老某定要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韋三郎道:“他們人多勢衆,我是怕您老人家會吃虧。”餘伯眉間一頓,怒氣上湧,卻揮掌直擊門板,只聽噼啪一聲鳴響,說道:“那仇士良簡直欺人太甚,崔家眼看已被他害得家破人亡,他還不肯罷休,如今卻又派禦林軍來加害公子,此仇不共戴天,老某遲早要跟他算這筆賬!”
蒙玉突然聽見說“家破人亡”,心頭陡然揪了起來,大為震恐,疾忙便問韋三郎究竟。韋三郎卻将頭一低,似喉嚨裏凝噎,只不做聲。見他欲語又止,蒙玉隐約猜到什麽,手心沁出冷汗,瑟瑟發抖,頓了半晌,方聽他道:“蒙玉,趁着眼下我手中尚有腰牌,你快随我回城去,遲了可就來不及了。崔伯伯被仇士良打入刑部大牢,再過一日便要問斬......”
霎時如晴天霹靂直擊心頭,蒙玉身子一顫幾乎立不牢,往後退一步抵住門板,滿頰蒼白。那門裏玉瑤正端來滾燙的一杯茶原本要給韋三郎的,聽了這話當下吃一驚駭,兩手發抖,那茶碗“咣啷”一聲便打翻在地,碎片四下濺飛。聽到那響聲,幾人皆恍若未聞,只不去注意。蒙玉怔了會兒,方緩過神便又心亂如麻,顫聲道:“三郎,我跟你回去,這禍事是我闖的,我要回去.....回去救爹爹......”
蒙玉急急地奔到了院門外,方到門前白石,餘伯卻先來至他身側。餘伯見他神色恍惚,只怕他摔倒,忙攙扶住了他。蒙玉忽然一怔,這才道:“伯伯且先留在此處,只由我随三郎前去便是。”餘伯只道:“少主人有難,公子又是這個樣子,老某如何放心,何況這周遭到處是禦林軍。”
說話韋三郎跟了上來,聽了這話便說:“伯伯不必擔憂,我身上有紫金腰牌,量他們也不敢把我們怎樣。”餘伯仍舊躊躇,道:“既如此,老某一路護送你們進城,豈不更為穩妥。”韋三郎便又沉吟道:“伯伯有所不知,我的腰牌用了這兩次,那守城兵士已然對我起疑,待會兒進城,且只讓蒙玉扮作我的書童,或許尚可蒙混過關。您老若一同前往,沒的又起事端,不如先留下看守庭院,等我們消息,到時裏應外合,也好留條後路。”
餘伯聽他這麽說,心下忖度了會兒,方才點點頭。蒙玉滿心焦灼,只想着速速進城,但進城如何搭救父親,卻着實沒有頭緒。想了想,說:“伯伯,我這次回城,前事難料,但有一事相托......”餘伯明白他的心思,于是忙應了聲,接過去說道:“公子只管放心去罷,我會照顧好玉瑤小姐的。”
蒙玉道了聲謝,心中卻酸澀難挨。提及玉瑤,韋三郎不由打了一愣,生怕蒙玉一時又會不忍心離去,便道:“進城要緊,蒙玉,咱們快走罷。”蒙玉見說方微微點頭。
他們正待出發時,玉瑤卻從院門裏追出來了。她到了跟前,手中拿着件鴨青鬥篷,韋三郎瞧見那鬥篷原是拿給蒙玉的,于是便先攔在中間,只不讓她靠近,徑自接了那鬥篷,道:“有勞玉瑤小姐了。”玉瑤愕然了下,見他如此,心中只覺顫痛,相府遭此大難,皆是因她而起,她萬般愧疚自覺得無言以對,将頭一低,方緩緩後退。
蒙玉已是滿身僵冷,待韋三郎将鬥篷幫他披上,目光只從三郎肩頭掠過,看見了她,登時喉嚨裏滾熱。見她低着頭,面迎雪花,那樣憔悴,那樣孤單只影,他心中又一陣絞痛。他知道自己不能猶豫,知道此時無論對她說什麽都是空許,萬語千言唯有化作塵埃。到底他強忍了忍,将那痛楚生生咽了下去,默然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