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白石紅淚 【02】
許久,估摸着他已然去遠,玉瑤方才擡起頭,但見滿山枯木蕭蕭,天空萬點細雪紛紛揚揚卻下得緊了起來,他果然消失了,連個背影也再未看到。她只那麽呆呆地望着,目光凄迷,仰起臉那冰涼的雪花直往臉頰一撲,擡手摸了摸,卻是眼淚早已流了一臉。
餘伯向她略一俯身,說:“玉瑤小姐,雪大了,回房去罷。”
玉瑤只覺着心裏極冷,便如一股絕望凝噎在喉,好似心中個有聲音在喃喃地說:他這次走,不會再回來了,不會再回來了......她掏出絲帕擦拭淚痕,眼淚直把那絲帕浸透,觸指寒涼,卻總是止不住。
餘伯見她那樣子楚楚可憐,心中不忍,嘆了口氣,說道:“小姐這又是何苦呢。恕老某直言,小姐與我家公子本非一路人,你們一開始就錯了。鬧到今日這等禍端,唯有各自受苦,但是你們......你們終究是不能在一起的。”
玉瑤聽他一說,心如刀絞,冷冷震了半晌,道:“伯伯洞察先機,玉瑤不敢隐瞞。說來早先我便預料總會有這麽一天,只不過一直是我自己在騙自己,總癡想着或許上天憐憫,能讓我與他有個好的結果,可是......我害了他,也害了相府.......玉瑤愧疚萬分,真是罪孽深重。”
餘伯不防她竟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只覺得她心思聰穎,遇事老到,果然與蒙玉一味地單純癡戀迥然不同。想了想,心中五味雜陳,便又道:“老某不懂你們這些兒女情長,既然小姐已經慮及到此,老某索性再冒昧一次,但請小姐從此放過我家公子罷。”玉瑤一聽這話,登時眼淚便又奪眶而出,只聽餘伯跟着道:“老某不求公子如何飛黃騰達,坐享榮華富貴,只求他能一世平平安安,我家老主人留下的這一點家業,将來到底還是要他來繼承的。小姐身世複雜,何況今時今日,小姐在中原早已沒有容身之地,大不了還可回到回鹘去,可是我家公子乃崔家唯一血脈,無論如何他也不能離開長安的。或許老某自私,言語過重,但這也是為了你們好啊,難道非要走到灰飛煙滅那一日,方才肯罷休麽?”
他一面說,玉瑤一面流淚,只覺着愈發傷心,似肝腸寸斷,那痛苦在心頭翻江倒海,一浪高過一浪。她強忍了片刻,顧不得去抹眼淚,終于一俯首,說道:“伯伯所言極是。玉瑤不敢再癡心妄想。如今崔伯伯身處危難,待我設法搭救了他,然後便獨自遠去,從此畢生再也不與蒙玉相見。伯伯大可放心。”
餘伯陡然一怔,問:“原來小姐竟有法子搭救我家少主人?小姐為何不早說?”
玉瑤凄然一笑:“伯伯素來疼惜蒙玉,還不知他是什麽性子?倘或我一早便言明,要随他一同進城,蒙玉定然不會應允我前去冒險,那樣反倒無計可施。”餘伯聽她如是說,方才明白過來,只道:“小姐果然深明大義。老某替崔家,替相府在此先謝過小姐了。”她心中一酸,強笑道:“這不過是玉瑤應該做的。伯伯又何必言謝。”餘伯見她肯去搭救崔世淵,心中着實歡喜,只是不知她到底有何法子,但想着她乃當朝三公主,畢竟不是凡人,當下卻深信不疑。
天空那極小的雪花如霧紛飛,累累地落下來,落到眼前的白石上,只見熒熒閃閃早已積了一層。玉瑤的鬓發被打濕了,又是滿頰淚痕,瞧着那雪只覺森冷無比,一股一股寒涼。過了會兒,餘伯便沉吟道:“小姐暫且回房歇息,老某還要四下察看察看。”玉瑤見說,點了點頭方随他回至庭院。
那雪直下了半日,夜暮方停,地上落下的小雪花已然融化了結成冰,到處滑溜溜的,屋檐下卻是冰屑倒挂,恍若玉樹瓊枝,只森森地透着徹骨寒涼。玉瑤獨自在房中估摸着時辰快到了,方從窗前的胡床起來,映着那長舌般的蠟燈火苗,她将裏面的貼身小衣脫了下來,便又換了套衣衫。去冬她遠嫁回鹘前原是皇太後賞給她的這貼身小衣,她拿在手中在燈光裏瞧着,這雙鳳金絲小衣做工自然極是精巧,上面織繡的雌凰雄鳳,姿态娴雅,栩栩宛若鮮活,看着幾乎像是要翩翩起舞。就在那鳳凰上首正是皇太後當日親自織就的手谕,題着:“寧國公主”。那上面的四個字,她只瞧了一眼,心口便一陣劇烈地絞痛。
她想起初嫁回鹘,仿佛已經隔了很遠了,但是那樣慘烈的場面,那樣苦寒的荒漠之州,一想起便又如在目前,只覺着那深深的痛楚。那回鹘可汗已經老邁,比她大過四十歲,她對着個如同祖父年紀的人,卻必須強顏歡笑,一聲一聲喚他“郎君”。她記着離開長安的前夜,也是這般森冷的天氣,皇兄說:“玉瑤,大唐吃了敗仗,如今國弱兵殘,唯有不得已而為之暫且委曲求全,罷手言和。只是.......只是苦了你了。”
皇兄與她本是同出一母,恍惚記着她那樣小的時候,爬在他的後背上,他累得滿頭大汗,在一重一重的宮殿裏,他跑着奔着,只顧逗她開心,耳邊宮女盈盈的笑聲,小太監抱腿栽跟頭,鼓樂悠悠,殿廊檐下啷啷的銅鈴……忽然這一切統統沒有了,她在窗前對着那紅紅的宮燈,一面聽皇兄說,一面淚如雨下。
不知眼淚流了多久,她整個眼睛裏都是痛的,只想着倒不如直接瞎了眼睛才好,那樣的話就不用去遠嫁了。卻聽皇兄又道:“玉瑤,答應皇兄,你要保重自己,你這條命不是自己的,更不是咱們皇家的,而是整個大唐江山啊。皇兄知道你慧根聰穎,素有慈悲之心,定然不會置大唐黎民的性命于不顧。”她抹了抹眼淚,終于說:“皇兄,我不過是女子,如此大任我承擔不起,玉瑤只想留在長安,這皇宮才是我的家。可是皇兄……皇兄卻讓玉瑤魂無所歸!”
卻聽皇兄哽咽了下,道:“玉瑤,你斷斷不可有這等頹廢念頭。自安祿山兵變,百姓連年飽受戰亂,你怎忍心再讓他們如墜深淵,日日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要讓回鹘永不犯境,就全靠你了,玉瑤,你保全了自己便是保全了大唐啊。”
她知道皇兄跟她說這些,既是家常的喃喃叮囑與牽挂,同樣卻也是谕旨。她牢牢記着皇兄的話,認命似的在回鹘縱然卑躬屈膝但也苦苦支撐,誰知成親不過兩月,可汗舊疾複發,跟着便就一病不起直至魂歸。
可汗去世的那日,她哭了,她不曉得自己為何會為他傷心,或許是因為他對她還算恭敬,到底不曾強迫她,以致讓這成親變得名存實亡。然而可汗一故,更大的劫難來了。依着回鹘習俗,父早亡者,子續父妻,她必須下嫁給世子……世子逼婚的當夜,為保住清白,是她在燈下揮刀自毀容顏,世子方才終于對她倒了胃口。
只想到這裏,她的眼睛什麽也看不清了,全是眼淚。蠟燈的火苗微微顫動了下,紅光暗淡,她擡手去摸左側臉頰的那道疤痕,如今這刀疤時時刻刻印在臉上,再也無法抹去。過了那麽許久,刀疤早已不痛了,然而痛卻在心裏。
生在帝王之家,本來不是她可以選擇的,她只想做個普普通通的“玉瑤”,但是……沒想到兜來兜去,一載夢如半生,而今她不得不再次去坐回“寧國公主”。她一面思忖,一面拿起眼前的那雙鳳金絲小衣,緊緊攥着,只覺着牙根森寒,渾身顫了個哆嗦。
門外輕輕響了兩聲,卻是餘伯瞧瞧門,說:“玉瑤小姐,外面雪又大了,老某來給你籠盆火。”
玉瑤将金絲小衣收起來,便起身去開門,只見餘伯滿頰雪花瑩亮,果真是雪大了。餘伯端着火盆躬身進來,撂到了地上,便擡頭說:“才不過戌時,倒冷成這樣,這一下雪天色就顯得晚了。小姐吃些東西便早點歇着罷。”玉瑤道:“伯伯且留步。”見餘伯頓住,便又道:“我要進城去,就此便與伯伯別過了。”
餘伯吃一驚,怔道:“這會兒城門必定緊閉,何況小姐又無腰牌,如何進城?”
玉瑤略一頓,只道:“伯伯勿憂,玉瑤自有法子。”餘伯聽她這話,只愈發摸不着頭腦,道:“小姐想着去搭救我家少主人,老某自然感激不已,小姐既不便明說,只這天色已晚,又下着雪,就讓老某走一趟,護送小姐進城罷。”玉瑤面露憂色,沉吟了會兒,說:“實不相瞞,我這次進城實無十足把握,或許只走到城門下,便就......”餘伯知道她這是在以命相搏,這才驚慌了起來,道:“這怎麽使得啊,小姐孤身前去冒險,老某于心何忍。公子走時交待過,要老某好生照顧小姐。待我送了小姐去,若是到城門下一切順利,老某便獨自回來就是了。”
玉瑤見他篤定,也不好再執拗了,當下并不耽擱,且讓餘伯先回房打點,熄滅庭院內一概火燭,以防着火。餘伯走後,她便只将那金絲小衣暗暗藏在胸前,待粗略收拾了幾件衣物,轉出門來,只見空中白茫茫的,鵝毛大雪飄飄揚揚,簌簌陣落,地上已然白絨絨的積了寸許。
餘伯早在庭院門外等候,見她出來,便将門鎖了,回頭道:“小姐身子單薄,将這個披上罷。”兩手在胸前一抖,卻是一件寶藍胡錦大氅,玉瑤知道這大氅乃是蒙玉的,待接了過來披上身,心中只說不來的滋味。
四顧都是雪,倒把天色映亮了,當下且不用打燈籠,于是一面踏雪夜行,餘伯一面在前方引路。山間煞是寂靜,一片一片雪花落着,卻聲息毫無。待穿過那片林子,尚有三四裏的路程,玉瑤想着便沉吟道:“伯伯可否覺着怪異?咱們行了這一截,那林子裏倒不見人影,莫非埋伏的禦林軍已然撤回去了?”
餘伯唔了聲,方定住腳,說道:“老某也正納罕呢。小姐不知,下半日的時候我在院牆外巡視了一圈,也是這般不見個人影子。真讓人搞不懂,如何公子一走,那些小賊竟消失得無影無蹤。”玉瑤見他如是說,心下憂慮重重,只隐隐覺着不妙。